第二十八章 大时代之没落【唐中叶以后政治社会之各方面】(第3/5页)

在上则藩镇擅权,拥兵自全,既与中央隔绝。在下则故家大族均随仕宦而不返,其留者则威胁利怵,习焉忘故,遂自视犹羌狄。张弘靖为卢龙节度使,始入幽州,俗谓安禄山、史思明为“二圣”,弘靖欲变其俗,乃发墓败棺,众滋不悦,终以复乱。此在穆宗长庆初,距安、史之乱已六、七十载,其土俗犹如此,则此后更可想。故史孝章谏其父宪诚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其与整个中国文化隔阂,至于如此,其影响至五代、宋时而大显。此诚中国古史上至要一大关键也。

五胡乱华之际,胡酋尚受中国教育,尚知爱中国文化,尚想造出一象样的政府,自己做一个象样的帝王。彼等尚能用一辈中国留在北方的故家大族,相与合作。

唐代的藩镇,其出身全多是行伍小卒,本无教育,亦无野心,【此指文化上的野心。】并不懂如何创建象样的政治规模,只是割据自雄。有地位、有志气的士人,全离开了他们的故土,走向中央去。

彼等亦不知道任用士人,只在农民中挑精壮的训练成军,再从军队中挑更精壮的充牙兵,更在牙兵中挑尤精壮的做养子。【李希烈有养子千余人。】如是朘削农村来供养军队,层层驾御。黑暗的势力,亦足维持到百年以外。除非农村经济彻底破坏,这一个武装统治的势力,还可存在。【唐天祐三年,梁攻沧州,刘仁恭调其境内凡男子年十五以上、七十以下,皆黥其面,士人则文其腕或臂,得二十万人。此为河北藩缜势力最后之一慕。待社会上壮丁已尽,则武力统洽不得所凭依,亦只有崩倒也。(五代史补谓:“健儿文面自朱温始。”盖梁、燕略同时)】

因其辖地小,【并不像中央政府之广土众民。】故不感觉要政治人才,更不感觉要文化势力。如是,则大河北岸从急性的反抗中央病,变而为慢性的低抑文化病。从此以下的北方中国,遂急激倒退,直退到在中国史上【尤其是在文化上。】变成一个不关重要的地位。这全是一百五十年武人与胡人兵权统治之所赐。【后人尚一位藩镇可为唐室捍御外患,却忘了他的代价。】

藩镇跋扈,另一个影响,使朝廷亦不得不竭财养兵。

唐代钱谷之政,其初专属户部。中叶以后,始令他官主判,遂各立使名。如转运使、水陆运使、【专司转漕。】铸钱使【专掌鼓铸。】等。而度支使、盐铁使、判户部,当时谓之“三司”。专主财用出纳,皆命重臣领使,后遂以宰相兼之。唐代理财名臣如刘晏、【肃、代时。】第五琦、【代宗时。】杨炎【代、德时。】皆出于其时。【其他尚有青苗使、税地钱物使、租庸使、常平使、两税使等诸名。】而德宗之苛税,至括富商钱、【建中三年。】税间架、【建中四年:每屋两架为间。】除陌钱【公私给与资买卖,每缗官留五十钱。】屡见叠出。

宪宗元和时,供赋税者八道,【浙西、浙东、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凡百四十四万户,【比天宝、开元四之一。】而兵食于官者八十三万,【加天宝三之一。】通以二户养一兵。至穆宗长庆时,户三百三十五万,兵九十九万,通以三户奉一兵。

孙樵云:“度率中五户,仅能活一兵”,则唐室财政之窘可知。于是有盐铁、和籴、铸钱、括田、榷利、借商、进奉、献助,靡所不至。

其方镇兵奉命征讨,出境即仰度支供馈。

德宗时,出境又加给酒肉,本道粮仍给其家,一人兼三人之给。故将士利之,才踰境即止,月费至钱百三十余万缗。

每小捷,辄张其数以邀赏,实欲困朝廷而缓贼。

穆宗长庆二年,白居易疏:“闻魏博一军,累经优赏,兵骄将富,莫肯为用。况其军一月之费,计实钱近二十八万缗!”今按:田弘正归命,即赏钱百五十万缗。

朝廷财力竭,则以官爵赏功。

诸将出征,皆给空名告身,自开府、特进、列卿、大将军下至中郎将,听临事注名。【唐会要五十七:“天宝以来,每年以军功授官者十万数,皆有司写官告送本道,兵部因置写官告官六员。无何,吏部司封、司勋,兵部各置十员。大历以后,诸道多自写官告,写书官无事,遂罢。】诸将但以职任相统摄,不复计官资高下。大将军告身一通,才易一醉。凡应募入军者,一切衣金紫。朝士僮仆,多衣金紫称大官,而执贱役。【张巡在雍邱,一县千兵,大将六人,官皆开府、特进。德宗避难奉天,浑瑊童奴黄岑力战,封渤海郡王。僖、昭时,有“捉船郭使君,看马李仆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