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铜饕餮(第5/6页)
第三期是“开放期”。郭沫若说:“开放期的器物,…形制率较前期简便。有纹缋者,刻镂渐浮浅,多粗花。前期盛极一时之雷纹,几至绝迹。饕餮失其权威,多缩小而降低于附庸地位,(如鼎笠簋之足)。夔龙夔凤等,化为变相夔纹,盘夔纹,…大抵本期之器已脱去神话传统之束缚。”(《青铜时代·彝器形象的试探》)。与“铸器日趋简陋,勒铭亦日趋于简陋”相并行,这正是青铜时代的解体期。社会在发展,文明在跨进,生产力在提高,铁器和牛耕大量普及,保留有大量原始社会体制结构的早期奴隶制走向衰亡。工商奴隶主和以政刑成文法典为标志的新兴势力、体制和变法运动代之而兴。社会的解体和观念的解放是联在一起的。怀疑论、无神论思潮在春秋已蔚为风气,殷周以来的远古巫术宗教观念传统在迅速褪色,失去其神圣的地位和纹饰的位置。再也无法用原始的、非理性的、不可言说的怖厉神秘来威吓、管辖和统治人们的身心了。所以,作为那个时代精神的艺术符号的青铜饕餮也“失其权威,多缩小而降低于附庸地位”了。中国古代社会在意识形态领域进入第一个理性主义的新时期。
第四期是“新式期”。“新式期之器物…,形式可分为堕落式与精进式两种。堕落式沿前期之路线而益趋简陋,多无纹缋。……精进式则轻灵而多奇构,纹精刻镂更浅细。……器之纹缋多为同一印板之反复,纹样繁多,不主故常。与前二期之每成定式大异其撰。其较习见者,为蟠螭纹或蟠虺纹,乃前期蟠夔纹之精巧化也。有镶嵌错金之新奇,有羽人飞兽之跃进,附丽于器体之功物,多用写实形…”。(郭沫若《青铜时代·彝器形象的试探》)
这一时期已是战国年代。这两种式样恰好准确地折射出当时新旧两种体系、力量和观念的消长兴衰,反映着旧的败亡和新的崛起。所谓无纹缋的“堕落式”,是旧有巫术宗教观念已经衰颓的反映,而所谓“轻灵多巧”的“精进式”,则代表一种新的趣味、观念、标准和理想在勃兴。尽管它们还是在青铜器物、纹饰、形象上的变换花样,但已具有全新的性质、内容和含义。它们已是另一种青铜艺术、另一种美了。
这种美在于,宗教束缚的解除,使现实生活和人间趣味更自由地进入作为礼器的青铜领域。于是,手法由象征而写实,器形由厚重而轻灵,造型由严正而“奇巧”,刻镂由深沉而浮浅,纹饰由简体、定式、神秘而繁杂、多变、理性化。到战国,世间的征战,车马、戈戟等等,统统以接近生活的写实面貌和比较自由生动不受拘束的新形式上了青铜器。
像近年出土的战国中山王墓的大量铜器就很标准。除了那不易变动的“中”形礼器还保留着古老图腾的狞厉威吓的特色外,其他都已经理性化、世间化了。玉器也逐渐失去远古时代的象征意义,而更多成为玩赏,或赋予伦理的含意。你看那夔纹玉佩饰,你看那些浮雕石板,你看那颀长秀丽的长篇铭文,尽管它们仍属祭祀礼器之类,但已毫不令人俱畏、惶恐或崇拜,而只能使人惊讶、赞赏和抚爱。那四鹿四龙四凤铜方案[图版11]、十五连盏铜灯,制作是何等精巧奇异,真不愧为“奇构”,美得很。然而,却不能令人起任何崇高之感。尽管也有龙有凤,但这种龙、凤以及饕餮已完全失去其主宰人们支配命运的历史威力,最多只具有某种轻淡的神怪意味以供人玩赏装饰罢了。战国青铜壶上许多著名的宴饮、水陆攻战纹饰[图版12],纹饰是那么肤浅,简直像浮在器面表层上的绘画,更表明一种全新的审美趣味、理想和要求在广为传播。其基本特点是对世间现实生活肯定,对传统宗教束缚的挣脱,是观念、情感、想象的解放。这些青铜器上充满了各种活泼的人间图景:仅在一个铜壶表面上,“第一层右方是采桑,左方是羽射及狩猎。第二层左方是射雁……右方是许多人宴饮于楼上,楼下一个女子在歌舞,旁边有奏乐者相伴,有击罄的击钟的……第三层左方是水战,右方是攻防战,一面坚壁防守,一面是用云梯攻城”。你看那引满的弓、游动的鱼、飞行的鸟、荷戟的人……正如前述中山王墓中的十五连盏铜灯等青铜器已是汉代长信宫灯、《马踏飞燕》等作品的直接前驱一样,这些青铜浅浮雕不也正是汉代艺术——例如著名的汉画像石的直接先导么?它们更接近于汉代而不接近殷周,尽管它们仍属于青铜艺术。这正像在社会性质上,战国更接近秦汉而大不同于殷、周(前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