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明清文艺思潮(第6/8页)

山村野草带花桃,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城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饱,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破龙碑帽…。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是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楱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固然是家国大恨,也正是人生悲伤。沧海桑田,如同幻梦;朱楼玉宇,瓦砾颓场。前景何在?人生的意义和目标是甚么?一切都是没有答案的渺茫,也不可能找到答案。于是最后归结于隐逸渔樵,寄托于山水花鸟…。

所以,很有意思的是,这种由于具有社会历史内容的人生空幻的时代感伤,甚至也可以出现在纳兰词里。就纳兰词的作者本人说,皇室根苗,贵冑公子,少年得志,世代荣华,身为满人,根本不应有任何家国哀、人生恨,然而其作品却是极其哀怨沉痛的: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捣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睡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风风雨雨,雨余篱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阳,回首凉云暮叶,黄昏无限思量。

北宋而后,大概还没有词家达到过这种艺术境界。这种对人生对生活的厌倦和感伤,这种百无聊赖一切乏味的心情意绪,虽淡犹浓,似轻却重。“不知何事萦怀抱”,应该说,本没有也不会有甚么痛苦忧愁,然而却总感风雨凄凉,不如还睡,是那样的抑郁、烦闷和无聊…。尽管富贵荣华,也难逃沉重的厌倦和空幻。这反映的不正是由于处在一个没有斗争、没有激情、没有前景的时代和社会里,处在一个表面繁荣平静实际开始颓唐没落的社会阶级命运中的哀伤么?“一叶落而知秋”,在得风气之先的文艺领域,敏感的先驱者们在即使繁华富足、醉生梦死的环境里,也仍然发出了无可奈何的人生空幻的悲叹。在美学理论上,王渔洋的神韵说风靡一时,在某种意义上,也仍是这个时代这种潮流的侧面曲折反映。

因此,更不说归庄《万古愁》等抒情散曲了,包括蒲松龄与《桃花扇》基本同时的《长生殿》的秘密,也在这里。关于《长生殿》的主题,一直有分歧和争议。例如杨、李爱情说,家国兴亡说,反清意识说等等。其实,这些都不是《长》剧客观主题所在。《长生殿》的基本情调,它给予人们的审美效果,仍然是上述那种人生空幻感。尽管外表不一定有意识地要把它凸现出来,但它作为一种客观思潮和时代情感却相当突出地呈现、渗透在剧本之中,成为它的基本音调。短篇小说《聊斋志异》的美学风格,也可以放在这个感伤文学的总思潮中去考察和研究。《聊斋》是用明代市民文艺截然相反的古雅文体写成,它的特征也是与上述市民文艺的现实世俗生活相对立的幻想浪漫故事。然而,其中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在曲折离奇的狐鬼假想中具有某种感伤意绪。有人说,《聊斋》一书,“观其寓意之言,十固八九,何其悲以深也”(《聊斋志异》跋二),也如作者所自云:“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聊斋自志》)所悲的,主观上也许只是科场失意、功名未就、老死牖下,但客观上其作品中的感伤却仍然充满了那个时代的回音。正因为人世空幻,于是寄情于狐鬼;现实只堪厌倦,遐想便多奇葩。《聊斋》中荒唐的生死狐鬼故事,已不复是《牡丹亭》的喜剧氛围,而毋宁带着更多悲剧气氛。这种深刻的非自觉性的“悲以深”的感伤意识,构成了聊斋浪漫故事的美丽。这不是用“愤世嫉俗”之类所能简单解释的。

此外,不同于《牡丹亭》《西游记》那么快乐和单纯,《桃花扇》《长生殿》和《聊斋志异》这批作为戏曲、小说(不同于诗文)的感伤文学的另一特征,是由于它们或痛定思痛或不满现实,对社会生活面作了较广泛的接触、揭露和讽刺,从而具有远为苦痛的现实历史的批判因素。这正是它们必将走向下一阶段批判现实主义的内在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