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野蛮之众(第2/4页)

这十面大奖牌上的场景,灵感全来自一四九三年版《伊斯托里亚塔通俗圣经》(Biblia Vulgare istoriata)中的木版插画。这部意大利文圣经是马列米根据通俗拉丁文本圣经译成,一四九○年出版,为最早印行的意大利文圣经之一。由于极受欢迎,到了西斯廷礼拜堂顶棚开始绘饰时已出现六种版本。米开朗琪罗想必拥有一部这样的圣经,并在画大奖牌的素描时拿来参考。

马列米圣经的风行,意味着米开朗琪罗有意让进入西斯廷礼拜堂参加弥撒的信徒,一眼就认出大奖牌上的情景。但即使是未看过马列米圣经的文盲,无疑也将因为其他地方的同主题艺术作品而熟悉这其中许多情景,就像他们一眼也能认出《大洪水》和《诺亚醉酒》一样。绝大部分艺术家都认识到,艺术创作是为了替未受教育者阐明故事。锡耶纳画家公会的章程明白写着,画家的任务就是“向不识字的愚夫愚妇阐明圣经”。[6]因此,湿壁画的功用极似《穷人圣经》(供文盲看的图片书)。弥撒可能持续数小时,因此信徒有充裕的时间细细欣赏周遭的壁画。

那么,来自佛罗伦萨或乌尔比诺的信徒会如何理解西斯廷礼拜堂顶棚上的大奖牌?米开朗琪罗对马列米圣经木版画的选用耐人寻味。五面大奖牌仿自《马加比书》——次经(Apocrypha)十四卷的最后两卷——中的插画。次经是圣哲罗姆编译的通俗拉丁文本圣经中,在内容、文字、年代、作者方面有争议的经卷总称,经名Apocrypha源自希腊语apokrupto,意为隐藏的。《马加比书》描述一家族“驱逐野蛮之众,再度收回举世闻名之圣殿”的英勇事迹。[7]该家族最著名的一员是战士祭司犹大·马加比,他于公元前一六五年率犹太军攻入耶路撒冷,恢复圣殿,犹太教的献殿节至今仍在纪念他的这项功绩。

米开朗琪罗笔下的马加比家族故事画,呈现了犹太人的敌人如何得到应有的报应。在先知约珥像上方、最靠近大门的大奖牌之一,描绘有《马加比书》下卷第九章的场景:叙利亚国王安条克四世率军进逼耶路撒冷,欲征服犹太人,途中耶和华使神力让他从战车上跌落。沿着拱顶更往内、位于先知以赛亚像上方的大奖牌,内容取材自《马加比书》下卷第三章,描绘安条克四世的大臣赫里奥多罗斯,奉命前往耶路撒冷欲掠夺圣殿中的钱财,却在途中被上帝所展现的景象阻碍。景象中一名“可怕的骑士”骑马而来,赫利奥多罗斯不仅遭马践踏,还遭两名男子持棍殴打,大奖牌上呈现的就是这一刻的情景。

《马加比书》中的这些人、事、物,包括宗教战争、有意掠夺者、受入侵者威胁的城市、在主协助下为人民打败敌寇的战士祭司,对于在尤利乌斯二世治下的动乱年代里走访西斯廷礼拜堂的人而言,大概会觉得别具深意。艺术的目的当然不只在教育民众圣经中的故事,还要肩负重大的政治作用。例如,佛罗伦萨统治者在举兵讨伐比萨之际委制《卡西那之役》(描绘佛罗伦萨击败比萨的一场小冲突),就绝非偶然。西斯廷礼拜堂拱顶上的《马加比书》纪事场景,同样意味着米开朗琪罗(或者应该说某位顾问)汲汲于借此表明教皇的威权。

一五一○年春或夏绘制的某面大奖牌尤其有这方面的意涵。马列米圣经在《马加比书》下卷第一章,放了一幅亚历山大大帝跪见耶路撒冷大祭司的木版画,但画中事件其实不见于次经。亚历山大洗劫耶路撒冷途中,在城外遇见大祭司,大祭司极力警告会有恶果,致亚历山大心生恐惧而放过耶城。大奖牌上刻画头戴王冠的亚历山大,跪在头戴主教冠、身穿袍服的人面前。一五○七年梵蒂冈委制的一面彩绘玻璃,描绘路易十二跪见尤利乌斯,场景与此类似。这面玻璃和这面古铜色大奖牌均清楚表明,国王和其他世俗领袖都必须听命于教皇之类的宗教领袖。

因此,米开朗琪罗颂扬罗维雷家族教皇的用心,不止在于为礼拜堂饰上栎叶、栎实的做法,还在于透过这些古铜色大奖牌上的场景,强化教会的敌人应受到无情制伏这个坚定的信念。不过,米开朗琪罗私底下反对教皇的好战作风,因此,替尤利乌斯的征伐行动宣传似乎非他所愿。对进入此礼拜堂的信徒而言,《马加比书》故事画大概并不陌生,但要从地面上看清楚这些小圆画里画了些什么,大概只有眼力过人者才有办法。画面小,加上周遭还有数百个更大、更显眼的人物,意味着它们的政治影响力必然有限。后来,拉斐尔在署名室隔壁房间的绘饰才让这类富有政治寓意的场景有了较壮观的呈现。

如果说开始绘制顶棚湿壁画时,米开朗琪罗对教皇的征战举动是喜恶参半,那么,一五一○年夏(他准备公开前半部成果之际),他对教皇的支持想必更为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