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变化中的社会(第5/7页)
俄国知识分子有两点不同于其他国家的知识分子:首先,他们承认自己是一个特殊的社会集团,其次,在政治上他们多半是激进主义者(为了社会而非为了民族)。第一点与西方知识分子不同,西方知识分子很容易被独领风骚的中产阶级所吸收,很容易接受占主导地位的自由主义思想和民主思想。除了文学艺术上的放荡不羁(见第十五章),除了一些得到批准、勉强可以忍受且与众不同的特殊文化外,在西方知识界看不到太多满腹牢骚的政治异议者,而放荡不羁的牢骚话与政治关系不大。直到1848年(包括1848年),大学一直是颇富革命性的,如今他们在政治上也已循规蹈矩了。在这个资产阶级大获全胜的时代,知识分子何苦再另提一套呢!第二点又使俄国知识分子有别于那些刚形成的欧洲民族国家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政治热量几乎完全消耗在民族特征上,也就是说消耗在为建设一个能够将他们整合进去的自由资产阶级社会的斗争上。俄国知识分子不能遵循(西方)第一条道路,因为很明显俄国不是资产阶级社会,对沙皇制度来说,即使是温和的自由主义也会被当作政治革命口号。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在19世纪60年代进行的改革——解放农奴、司法改革、教育改革以及为贵族士绅建立某种地方政府(1864年的地方自治会)和城市(1870)——都过于羞羞答答,拖泥带水,不足以长期激励改革主义者的潜在热情,而且改革的时间太短,只是昙花一现。俄国知识分子也无法遵循欧洲知识分子的第二条道路,倒不是因为俄国已是一个独立民族,也不是因为他们缺乏民族骄傲,而是因为俄国民族主义的口号——神圣的俄罗斯、泛斯拉夫主义,等等——已经被沙皇、教会以及所有的反动力量扼杀了。在托尔斯泰(Tolstoi,1828—1910)文学巨著《战争与和平》(War and Peace )的所有人物当中,最典型的俄国人别祖霍夫(Pierre Bezuhov)不得不去寻求世界主义的思想,甚至不得不为侵略者拿破仑辩护,因为他对这样的俄国无法满意;而他精神上的侄、孙辈(全是19世纪50和60年代的知识分子)也被迫走上同一条道路。
他们要求现代化,亦即要求“西化”,作为生长在欧洲落后国家的有志之士,他们也非如此不可,但他们不能只进行“西化”,因为西方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此刻还不能为俄国提供一个有活力的模式,也因为俄国此刻唯一潜在的群众革命力量是农民。结果是他们只能进行民粹主义,民粹主义可使矛盾一时勉强得到解决。民粹主义充分说明了20世纪中叶第三世界的革命运动。在本书所述时代结束后,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突飞猛进,也就是说能组织起来的工业无产阶级已迅速成长。资本主义的发展消除了民粹主义时代的种种疑团,而民粹主义英雄阶段的崩溃(民粹主义大约始于1868年,终于1881年)又使大家从理论上对它重新进行评估。从民粹主义废墟上生长起来的(俄国)马克思主义者,是地地道道的西化论者,至少理论上是。他们认为俄国应走西方道路,聚集同样的社会和政治变革力量——一个将建立民主共和国的资产阶级和一个为资产阶级挖掘坟墓的无产阶级。然而有些马克思主义者在1905年的革命过程中很快便认识到这种前景是不切实际的。俄国资产阶级太过软弱,不堪担此历史重任,而无产阶级在“职业革命家”领导下,在农民阶层不可阻挡的力量支持下,势将推翻沙皇统治,也将埋葬尚未成熟便注定死亡的俄国资本主义。
民粹主义者主张现代化。他们梦想中的俄罗斯是一个全新的社会主义国家,而非资本主义国家,是一个进步的、科学的、教育发达且生产革命化的俄国。新俄国将建立在俄国最古老、最传统的民间机制之上,它将因此成为社会主义社会的母体和模型。民粹派知识分子在19世纪70年代再三询问马克思他们的设想是否可能实现,马克思苦苦思索这个诱人的但按其理论是不可能的想法,最后只能吞吞吐吐地说,也许可能吧。另一方面,俄国必须拒绝西欧的传统,包括西欧自由主义和民主理论的模式,因为俄国没有这种传统。民粹主义有一点与西欧1789—1848年的革命传统直接相连,但即使是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说来也与西欧革命传统不同,是新的。
如今聚集在一起密谋暴动、暗杀、推翻沙皇统治的男女知识分子,他们不只是雅各宾派的继承人,也不只是衍生自雅各宾派的职业革命家,他们将砸碎与现有社会的一切联系,将把自己的生命完全献给“人民”,献给革命,将深入人民当中,表达人民的愿望。于是,他们拥有强烈的情感,极度的自我牺牲精神,毫无浪漫之处,这种情形在西方很难找到。他们更接近列宁,而不是法国革命家博纳罗蒂(Buonarroti)。他们也像后来众多的革命运动一样,在学生当中培养了第一批骨干,特别是在已经进入大学的新生和穷学生当中,而不再局限于贵族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