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艺术(第9/13页)

“女人的裸体照,不论是站姿还是卧姿,只要一丝不挂,完全暴露,就会对肉眼造成刺激”[19] ,这样的照片就是猥亵、淫秽的,19世纪50年代有条法律已宣判它们是淫秽的。然而在19世纪中期,拍摄女子半裸照片的摄影师,像他们后来更为大胆的同行一样,以激进的写实主义艺术来反驳伦理道德上的论点,只是他们此时反驳无效。技术、商业和前卫派组成了地下联盟,映照出金钱和精神价值之间的官方同盟。官方观点不会不占上风。如果谴责这样一位摄影师,检察官也等于谴责了“那个自称自己是写实主义但掩盖了美的画派……那个用现实女子替代希腊和意大利神话中居于山林水泽之间美丽仙女的画派,一群迄今为止无人知晓的仙女,顷刻间在塞纳河畔臭名远扬,岂不可悲”。[20] 马奈的演说于1863年发表在《摄影杂志》(Le Moniteur de la Photographie ),这一年他发表了他的《草地上的午餐》。

所以写实主义既是模棱两可,又是自相矛盾。写实主义的难题是可以避免的,只要不去理会“学院派”画家的烦琐无聊(“学院派”画家只画能被接受的、能找到买主的画),让科学和想象、事实与理想、进步与永恒……之间的关系自然发展就行。严肃的画家,不论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持批评态度,还是合乎逻辑地认真接受其主张,处境都更加困难,而且19世纪60年代开创了新的发展阶段,更使他们的处境从困难重重到无法解决。自意大利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绘画史固然复杂,但始终紧密连贯。不过随着库尔贝的标题式“写实主义”,亦即自然派的“写实主义”的出现,这段历史遂告结束。从德国绘画史家希尔德布兰德(Hildebrand)以19世纪60年代作为其19世纪绘画研究的时间下限,便可看出这10年的特性。此后出现的,或者说此时已随印象派一起出现的作品,已不再与过去相连,而是向往未来。

写实主义的根本困境是题材和技术问题,同时又是题材和技术两者之间关系的问题。就题材而言,问题并不是单纯的要不要选择一般的题材,摒弃“高贵的”、“杰出的”题材;或选择“受尊敬的”艺术家没有触及过的题目,摒弃充斥在学院里的题材,就像热忱的左翼政治艺术家——例如革命巴黎公社社员库尔贝——所做的那样。[21]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认真从事自然写实主义创作的艺术家,当然都倾向于这种做法,因为他们只能画他们眼睛真正看到的,即对事物的感觉和印象,而不是思想、品质或价值。《奥林匹亚》(Olympia)这幅画并不是理想化的维纳斯女神,而是——用左拉的话来说——“马奈在她露出其年轻略微失去光泽的裸体时,悄悄临摹下来的”[22] ,而最令人吃惊的是,此画竟在形式上与提香(Titian)的名画《维纳斯》遥相呼应。然而,写实主义是画不出维纳斯的,只画得出裸体女人,就像它画不出高贵、庄严、权威,而只能画出戴着皇冠的人们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考尔巴赫(Kaulbach)画的德皇威廉一世加冕图远不如大卫(Jacques Louis David)和安格尔画的拿破仑一世的原因。至于其中是否有政治因素暂且不论。

因而写实主义从政治上看来似乎是激进的,因为它较擅长当代和大众题材。[“当其他艺术家用画维纳斯来纠正自然时,他们撒了弥天大谎。马奈问自己,他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不讲实话?于是他把我们带到奥林匹亚,看到一个我们这个时代的女子,这个女子就像我们在街上所看到的那些女子一样,瘦削的肩上拖着一条薄薄的褪了色的长方形羊毛披巾”,以及更多具有这类情调的东西(左拉)。][23] 然而事实上它却限制了,或根本杜绝了艺术在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所能发挥的作用,而这项作用正是1848年前艺术的主要使命,理由很简单,没有思想和判断便没有政治画。写实主义几乎已把19世纪上半叶最普遍的政治画形式即历史画,完全排除在严肃艺术之外,因而自19世纪中叶起,历史画便急速下降。主张共和、民主和社会主义的库尔贝的自然派写实主义,并没有为政治性的革命艺术打下基础,在俄国也没有,俄国的自然主义技术只是革命理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门徒用来讲故事时所使用的次要伎俩,所以跟学院派绘画很难区分,除了主题有所不同外。写实主义标志着一个传统的结束,但不代表另一个传统的开始。

艺术的革命和革命的艺术开始分道扬镳,尽管理论家、宣传家,如“四八年人”托雷(Théophile Thoré,1807—1869)和激进的左拉竭力要把它们撮合在一起。印象派之所以重要,不是由于他们的题材大众化——星期天郊游、民间舞蹈、城市风貌、剧院、赛马场、妓院等等,足足涵括资本主义社会半个世界的内容——而是因为它在创作手法上有所创新。然而,这些手法只是借助与摄影类似的技术,或借鉴摄影以及不断发展的自然科学,以进一步追求真实的再现,追求再现“眼睛看到的东西”。这暗示它们将放弃过去绘画中约定俗成的手法。当光线投在物体上,眼睛“真正”看到的是什么呢?当然不是已被众人接受的有关蓝天、白云或面部相貌的标准画法所呈现的那样。它的目的原是要把写实主义变得更加“科学”,结果却不可避免地使它脱离人们的常识,直到新技术成为新的惯用手法为止。事实正是这样。我们现在在欣赏马奈、雷诺阿(A.Renoire,1841—1919)、德加、莫奈和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1830—1903)的作品时,我们能毫不困难地一眼看懂。但他们也曾一度无法被人们理解,连罗斯金也曾对着美国画家兼雕刻家惠斯勒(James MacNeill Whistler,1834—1903)的作品发出惊呼:“活像是泼在公众脸上的一罐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