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权倾朝野惹非议,一心为公负家人(第3/6页)
她不能想象权倾朝野的一国之相会有这样温和的笑,那些留存在世俗猜想里的可怖可畏可骇的描述,在这个中年男人身上找不到一丝影儿。此刻的蜀汉丞相,便像是隐居岩穴的高蹈士子,雍容优雅,轩爽峻逸,带着一二分缥缈的超拔气质。
她张了张口,原本想说点什么,可嗓子眼却像被米浆灌满,一丝儿声音不能发出。
“收好吧。”诸葛亮把白玉棋子递给她,“放去妥帖处,别弄丢。”
棋子落在女子的掌心,有些发烫,女子不知是棋子被诸葛亮的掌心熨热了,还是自己的掌心本来是热的。
门吱嘎一响,是黄月英进门了。
“咦?”黄月英看见诸葛亮,竟自一愣,像是看见了一个有些脸熟的陌生人。
黄月英“唉”了一声:“奇怪,大白日见到你,不是常事。”
诸葛亮无奈地笑了一声,他仍是惦记着女儿,问道:“果儿呢?”
“在她屋里。”
诸葛亮点头:“我去看看她。”
“等一下,”黄月英喊住他,她转头对那女子道,“你先出去吧。”
女子正发着愣,听见黄月英吩咐,像被蜇了一般,却把头低下,迟迟钝钝地挪着步子出了屋。
“什么事?”诸葛亮好奇地问。
“牂牁郡曾有官吏名唤董舒,因龃龉太守而遭朝廷贬官籍没,有这个人么?”
诸葛亮微微一沉神色:“你怎么问起朝廷的事了?”
黄月英解释道:“不是我要问,是有个侍女,哦,就是适才那女子。她说她父亲是董舒,因犯事举家籍没,上个月父亲过世,我怜她孤苦,想助她一助,却不知她的事真不真,又不合向别处打听,便问你一声。”
诸葛亮放心了:“哦,有这个人。”他想起刚才在这屋中偶遇的那个容色绝丽的女子,恍恍惚惚意识到了什么。
“可怜无辜……”他低声喃喃,心情陡然变得沉重不堪,他掩饰着内心的抑郁,平静地说,“我去看果儿……”
黄月英又拉住了他:“果儿不在呢,你若此刻去,她非烦着你不可。”
“她又哪里不自在?”
黄月英顿了顿:“陛下明日大婚,她、她不乐意呢,她和陛下打小一块儿玩乐,你亲我,我亲你,冷不丁有这一遭,她……”她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话说不得,声音却越发低弱,像是余下的倾诉都落了下去。
诸葛亮先是一怔,后来却像是体会出什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他抚了抚妻子的肩,安慰地露出浅浅的微笑,转身推门而出。
迎面有风,残了色泽的花红柳绿在风里摇曳,只摇出越来越浓厚的惆怅。他在门外站了很久,望了望远处被花木掩映的重重屋门,最终还是没有去见诸葛果。
他背身走上虹桥,便见修远老远地冲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喊:“先生,先生!”
他知道又是公事到来了,便朝修远点点头,轻轻道:“走吧。”他举起白羽扇,风从羽毛边沿滑走,像一条牵引魂魄的线。
※※※
入夜了,蜀宫却被绚丽的红颜料涂满了,火红的宫灯似恣意盛开的蔷薇,不掩饰地突出它们尖锐的美丽。长裙曳地的宫女们缓缓地漫过夜的深邃,游魂似的在宫墙上留下浅浅的影儿。
烛火爆花了,“嘭”的一声敲碎了静夜中无聊人的遐思,刘禅亦从迷梦中惊醒。他忽然打了寒战,像是患了伤寒,他想许是宫殿的门没有关严实,挡不住风,或者压根就没有门。他其实是坐在四壁无依靠的逼仄空间里,可既是没有墙,又为什么会狭小呢?
他看见自己的面前放着半个金葫芦,很亮,像落在手边的一颗陨石碎片,还沾着星星的芒角余晖,另一半葫芦却在他的对面,在一个女人面前。
那女人被厚厚的赤纁礼服包裹住,她太纤细,仿佛麻秆裹在棕榈叶里,显出不协调的滑稽。巴掌大的精致脸粉黛厚施,像浓墨重彩的一幅画,颜料太多太厚,乃至遮住了本来的构图。她坐得很矜持,妇礼学得极好,她便是不动,也能成为端庄守礼的楷模,看见她,如同看见一本装帧华丽的《女诫》,让人肃然起敬。
她是庄重得失了活跃弧线的女子,她的生命笔直得像水准仪,她不会戳着指头骂自己“笨阿斗”,亦不会佯装生气只为博得自己低声下气的道歉。她拥有令人惊叹的美丽,却没有鲜亮的生气,那种美丽应该被供去太庙里受人顶礼膜拜。
她会是百依百顺的好妻子,母仪天下的好皇后。
刘禅盯着这个女子,一瞬,失神地说:“你,能叫我阿斗么?”
张皇后呆了一下:“陛下说什么?”
“我说,你叫我一声阿斗。”刘禅期望地说,他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儿,还想让这个女子更像那个人,捏着声音道,“阿斗、阿斗,对,就是这样的声音,你能这样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