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访市井后主妒民心,进谗谤小人谮忠臣(第6/7页)

刘禅吁了一口气,眺望着窗上白蒙蒙的光,仿佛一管未濡墨的毛笔,他用回忆的口吻说:“先帝好交朋友,一生挚友无数,世人皆称先帝能得人效死力,相父……”他失神地停了一下,“相父却没有朋友,他与人相处总是秉持公心,若是处置公事,即使与亲人相待也一定会无私面。朕知道,他不是没有朋友,而是他不以私情断公务……一个人与天下人不做狎昵之交,反而天下人都是他的朋友,因为,”他落寞地笑了一声,“他不存私欲交友,也就没有敌人。”

他直勾勾地盯住李阚,目光仿佛磨得太久的刀锯,锋利却易脆:“你说,一个没有敌人的丞相,是不是很可怕?”

李阚低下头去:“小奴不知道。”

刘禅茫然地摇摇头:“朕也不知道……”目光重新落在那半张黄帛上,“相父是忠臣,他不会谋反,不会夺权,连丝毫的抵龉都不会有,可是朕的心里为什么不踏实呢?”

李阚颤巍巍地道:“陛下心里的苦衷,小奴略能体会一二,只是后宫不得干碍朝政,故而小奴不敢说。”

刘禅听出李阚话里有话,他鼓励道:“你有什么话但言无妨,朕不怪你。”

李阚吞了一口唾沫,烛光映着他发白的脸,像泡胀的面馍馍,他喘息了一声,每个字都像在拉一具笨重的磨盘:“小奴当年在白帝城侍奉先帝,亲耳听见先帝临终时……曾以江山相托丞相……”他把头伏低了,似乎那一番话让他不寒而栗,背脊骨像蜿蜒着一条毒蛇,不住地抖动着。

刘禅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昭烈皇帝的临终遗言他不是不知道,过去每每想起皆以为是先帝神志不清时的呓语,全没当回事,这个时候听来却是另一番意思。那仿佛是潜伏多年的瘟疫,忽然有一天爆发,把早就孱弱的身体彻底击倒。

刘禅像忽然想起什么,他从榻上一跃而下,奔到一摞还没有送至尚书台的奏表前,手忙脚乱地翻了个稀里哗啦,一册册文卷飞出去,摔开了怀抱,也全然不管。这么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到那一份奏表,喉咙里闷哼了一声,疯了般又扑向李阚。

“你看看,你看看!”他嘶哑着嗓子吼着,满脸涨红,几根青筋爆出他清秀的脸,像刚结痂的刀疤,让他显得狰狞可怖。

李阚胆战心惊地接过奏表,眼睛却是湿润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奏表看完。

刘禅像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直着眼睛问道:“相父,他会不会,会不会?”

李阚弱弱地说:“也、也许会……”

“什么叫也许会!”刘禅跺着脚地喊道,他仿佛一个压抑太久的疯子,终于逮着了发作的机会。

李阚顶着刘禅的怒吼,小心地说:“小奴不确定,是因为没有证据,只是,小奴以为,丞相若挪用盐铁赋税,也许不是为中饱私囊,或者、或者有别的用途……”

刘禅倏地停止了疯狂的行走,他在李阚身边蹲下去,瞪着圆鼓鼓的眼睛:“你是说,他、他要招兵买马么……”

“小奴不敢如此断言!”李阚惶恐地磕下头去。

刘禅冷笑了一声:“我说相父这一二年间怎么频繁在汉中修城,此次又请旨调江州两万兵北上,他是把汉中当作他成就基业的大后方,养精蓄锐,壮大势力,将来好率兵南下。外有雄兵在握,内有民心可用,又有先帝遗言,这江山他是势在必得!”

皇帝的话太可怕,像一场骇人的狂风暴雨,李阚不禁连打冷战,他纵然有心栽诬诸葛亮,也料不到皇帝的猜疑心竟重到如此深厚的地步。

刘禅颓唐地坐了下去,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抱住双臂,凄惶地说道:“你、你说,我该怎么办,把江山让给他么……好吧,我就让给他,拟旨禅让,遂了他的心愿,遂、遂了所有人的心愿……”两行清泪淌过他苍白的脸,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漏了风的布袋。

“陛下!”李阚急切地说,“季汉天下乃先帝开创,怎么能举手相让,陛下断断不可有此虚念!”

刘禅惨然一笑:“不让给他,又能怎样?兵权、政权都在他手里,这个国家就是他的,是他的……”他说不下去,刹那间已是泣不成声。

皇帝伤情得像个小孩儿,李阚觉得很难过,他跪前几步:“陛下,不如去旨调丞相回成都。”

“调、调他回来?”刘禅恍惚,婆娑泪眼中的李阚像被腐蚀了一般,眉目鼻眼变得光怪陆离。

李阚狠狠地掐住那颗疯狂跳动的心,紧张地说:“对,调丞相回成都,而后,收了他的兵权。”

刘禅像还在梦里,呓语似的说:“收、收兵权……可以什么理由召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