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卧病榻定计消隐患,知天命爱女托姜维(第6/6页)
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滚烫得暖心,姜维既感动又怅惋,在心底反复回味,越品越觉得道理真髓。那每个字都似从自己的血液里挖出来,他原来被这个人看透了、看穿了。
“记得吧,对己求全责备,对人宽容待下,我们做不到事事完备,却可以让自己问心无愧!”
姜维不知道怎么表达此刻纷乱的思想,或许应该说些壮志凌云的豪言,或许应该流涕三叹地倾诉感激,或许应该简单明了地陈述他的坚持。可他不知道说什么,世间的语言太苍白,无力承载厚重的感情,言语永远比思想滞后。
“记下了。”他最后只说了三个字,虽然短暂却很诚恳。
“先生。”修远掀开帡幪走了进来,背后迤逦跟来一个人,竟然是行踪不定的赵直。
诸葛亮看着赵直笑起来:“元公,你可真难请啊,纵然身处军营中,却如鬼魅出行。昔日东方朔自嘲大隐隐于朝,你可是比他还厉害,此为何隐耶?”
赵直哭笑不得:“诸葛亮,兀自病成这样,嘴还不饶人,你刻薄得太可恨了!”
诸葛亮不介意赵直的狂狷,他喜欢这个不恭顺不谄媚的赵直,甚至说,他很喜欢和赵直彼此斗嘴挖苦。
他软软地抬起手,请了赵直在榻边安坐:“元公近日都在忙什么?”
“无他,观星占梦耳。”
“元公看到什么?”
“北辰暗淡,星月无光。”赵直一字一顿地说,目光清冽。
诸葛亮良久沉默,清瘦的面上漾开凄楚的笑,他费力地转过脸,黯然的目光逼向赵直的眼睛:“元公,你是在躲死么?”
赵直不逃避地和诸葛亮对视,可他忽然发觉,纵然诸葛亮衰弱得一个乏力的老汉便能将他轻轻推倒,可他仍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他被诸葛亮的目光逼得往后一缩,竟下意识地闪开,他苦笑一声:“你果然不同寻常,我服了!”
诸葛亮幽幽一叹:“生死之事,乃寻常耳,亮不讳言,尔等也无须讳言。”
“有遗憾么?”
“怎能没有,”诸葛亮微苦地叹了口气,“太多太多,不,不是遗憾,是遗恨。”
这话说得帐中诸人都不禁酸鼻,赵直竟觉得心里发梗,他讨厌自己的软弱,一个参悟天命的人怎能对寻常的生老病死生出怜惜。
赵直越看这个虚弱的诸葛亮,越觉得心酸,他把目光从那张惨白无血的脸挪开,却触到那只嶙峋的手,真是躲无可躲,连目光也无处安放,他便恨起自己来。
“我在想,先帝当年强留我在你身边,他到底意欲何为。你堂堂一国之相,要我一个小小占梦师有何用,除了为你坑蒙拐骗,能做什么?我能做的事,你找其他人,也一样能做。”
“我知道,那是先帝的良苦用心哪,”诸葛亮静静地说,“先帝是何等睿智超拔,他岂能行无谓之事言无谓之语。他是想找一个人,一个能在我身边时时警醒的人,不要执于事而疏于理,不要困于旧而忽于新,有所变通方能适于势。只是,先帝当年不能违逆天命,我也不能,便是你赵元公,也不能。”
赵直倏地仰起头,不再躲避地凝视着诸葛亮:“你为什么任何事都想得如此透彻,你既知天命难违,却还要逆天而行,何苦呢?”
“天命难违,但亮从不信天命。”
“那你信什么?”
“信自己。”诸葛亮的声音变得富有力量,眼睛里的浮翳散开了,透亮得像清水。
赵直站了起来:“你……”他说不下去,转身便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说:“诸葛亮,你太骄傲太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神么,你敢和天斗?你信自己,呵呵,真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无耻最自以为是的大话!”
他在营帐门口停住,声音戛然从巅峰坠落,变得低沉哀伤:“可是你若死了,我、我怎么会难过呢,怎么会呢……”他发出了一声嘲讽的笑,而后,一扬手将卷起的帘幕拉下来,掩住了一阵急切紊乱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