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黑皮书(第7/34页)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但没有完全过去:直到他研究了围在旁边的博林一家的表情,才发现没有完全过去。他们一副木然、困惑的样子。在凛冽的寒气中,他们脸色苍白。没等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大好机会已经来临,它就消失了。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全部赶到?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问费兹。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天色已暗。他感觉只过了十分钟,其实已经有两个小时:从雷夫站在门口,他的笔掉在纸上,已经有两个小时。
他对费兹威廉说,“当然,这事根本就不曾发生。或者就算发生了,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对查普伊斯和其他大使,他会坚持原来的说法:国王摔下马,撞到了头,昏迷了十分钟。不,我们从没认为他死了。十分钟后他坐了起来。现在他的状态极佳。
他对费兹威廉说,我说这话的口气,会让他们觉得头上那一撞反而让他的情况更好了。他简直是有意这样。每位君王都应该时不时地撞一下头。
费兹威廉乐了。“人在这个时候的念头几乎不可思议。我记得我当时想,我们是不是该把大法官找来?但我并不知道自己当时认为他会怎么办。”
“我当时的念头是,”他坦白道,“派人去请坎特伯雷大主教。我想我当时觉得,国王去世的时候他应该在场。设想一下,如果想把克兰默从泰晤士河上拽过来,会是什么情景。他会先让你跟他一起读福音书。”
黑皮书上是怎么说的呢?没有与此相关的记载。没有人计划过国王具体在哪个时刻摔倒——头一秒还高大威武地坐在马上疾速驰骋,一眨眼就栽倒在地。谁也没有这种胆量。谁也不敢这样去想。王室礼仪没有涉及之处,就可能发生你死我活的争斗。他记得当时费兹威廉在他旁边;格利高里在人群中;雷夫在他一侧,还有他的外甥理查德。国王想坐起来的时候是理查德帮忙去扶的吗,急得医生大喊,“不,不,让他躺下!”亨利双手捂着胸口,仿佛要按住自己的心脏。他挣扎着想起身,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说话但其实不是,仿佛圣灵已经附体,他在用特异语言讲话。他当时一阵恐慌,心里想,万一他永远不会清醒怎么办?如果国王变糊涂了,黑皮书上是怎么说的?他记得当时外面传来亨利那匹摔倒的马挣扎着想站起来时的嘶叫;不过,他听到的肯定不是那种声音吧,他们肯定已经把它杀了吧?
接着亨利自己吼叫起来。那天晚上,国王扯掉了头上的绷带。那些瘀青和红肿是上帝对白天之事的裁决。他决心要上朝,要让那些关于他已经受伤或死亡的谣言不攻自破。安妮在她的“阁下”父亲的搀扶下走近他。伯爵真的是在搀扶她,而不是装模作样。她看上去苍白而虚弱;如今她的腹部明显隆起。“陛下,”她说,“我请求您,全国人民都请求您,再也不要去比武了。”
亨利示意她靠近,再靠近,直到两人的脸快要贴到一起。他的声音低沉而热烈:“你干吗不趁机把我阉掉?那样你就称心如意了,对吧,夫人?”
大家一片愕然。博林家的人还算聪明,连忙拉着安妮退开,再退开,然后离去,谢尔顿小姐和简·罗奇福德一路慌慌张张、吱吱啧啧的,霍华德博林家族的人也全都跟了过去。所有的女侍中,只有简·西摩没有动弹。她站在那里看着亨利,国王的目光也朝她直射过来,她的周围顿时敞开一片空间,一时间,她站在那无人的空间里,犹如跳舞时在队列前进之后,只有她一人落在了后面。
后来,他在亨利的卧室里陪伴着他,国王靠在一把天鹅绒椅子里。亨利说,我小的时候,一个夏天的晚上,大约十一点钟时,我跟我父亲在里奇蒙的一条柱廊上散步,他让我挽着他的胳膊,我们正在畅谈,或者说是他在畅谈:突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似的响声,整座楼房轰隆作响,脚下的地也不断塌陷。我们站在边缘,世界从我们脚下消失——那情景我终生难忘。但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什么,那断裂的到底是屋梁还是我们的骨头。上帝仁慈,我们两人仍然站在结实的地面上,可我看到了自己穿过地板,不断下坠,下坠,直到我接触到泥土,闻到坟墓一般潮湿的气息。嗯……我今天摔下来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我听到了很多声音。非常遥远。我听不清那些话。我觉得自己飘浮在空中。我没有看到上帝。也没看到天使。
“我希望您醒来的时候没有觉得失望。只看到了托马斯·克伦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