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火(第15/29页)

大革命解决了这个矛盾。几乎一夜之间,一支公民军队脱颖而出,它从旧制度内部关于战术的辩论中找到了解决它和旧制度残余军队在战场上作战时遇到的种种问题的办法。革命军作战时排列成密集的纵队,并有大量机动炮火支持;一种说法是,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公民—战士没有受过真正的军事训练,所以指挥官不得已才这样组织。后来,人们开始认识到这种观点看得不够远:战术的改变本来就已呼之欲出,革命军的军官不过是积极推动把改变早日付诸实施而已。但是这仍然解释不了这种改变为什么能奏效的原因。自16世纪以来,各国在国界上建起的一系列配备大炮的要塞一直阻碍着军队的行动,使战斗久拖不决,可是在迪穆里埃(Dum Duriez)、茹尔丹和奥什(Hoche)这些将军的手中,这些困难像变魔术一样消失不见。法国军队攻克了比利时、荷兰、德意志和意大利的边界地区,对那些没有望风而逃,尚有一战之力的要塞暂且绕过不理,每次和奥地利或普鲁士的军队遭遇,都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法军的成功部分地归功于后来所谓的“第五纵队”,比如,许多荷兰人热烈欢迎大革命,北部意大利也有很多同情大革命的人。另一个原因是革命军人多势众,在那个世纪,10万大军已是很了不起,而法军到1793年已有98.3万之众,而且他们的后勤出乎常理;要塞可以阻断来攻敌人的供应线,但当敌军在周围的乡村予取予求的时候,要塞就失去了作用。

最重要的是,法军的成功来自革命军自身的高质量。至少在开始的时候,革命军的战士都是真心愿意参军的,都要献身于建立“理性”的国家(即使他们建立的国家的性质使许多经历了“理性时代”的理性主义者大为忧惧),指挥官都具有杰出的个人素质。说他们未经训练似乎言不符实。1793—1794年间,新的军官团花了大力气狠抓原属皇家军队的老兵和新入伍的志愿兵的训练。1793年6月,两位革命政府的官员报告说:“士兵们以奋发不懈的热情投入操练……老兵看到我们的志愿兵在队形训练中如此整齐划一,不禁惊叹不已。”同时,法军的炮兵部队由于格里博瓦(Gribeauval)的发明创新已经是欧洲的执牛耳者,革命后仍保留了许多原来的军官和炮手。然而,法军在战场上遇到的敌人却还死守着只知绝对服从的习惯和法军已经摆脱了的僵化战术,因此根本不是法军的对手。

到1800年,大革命挫败了外国敌人消灭它的企图,在国内也通过收敛激进的锋芒转向保守而得到了巩固。年轻的波拿巴率军在国外作战屡战屡胜,在同侪中脱颖而出,在1799年11月的雾月政变中给了国内极端分子以致命的打击。政治和军事大权自然而然地落入他的手中。1802年到1803年,他和奥地利、普鲁士、俄国、英国这些法国的敌人保持着一种彼此警惕的和平,但之后再次率军踏上征程,开始了12年的闪电式征服战,行动范围越来越大:1805年和1809年出征奥地利;1806年打败了普鲁士;最后是1812年出兵俄国,不过那次征战以惨败告终。只有西班牙久攻不下,1809年到1814年间,法军在那里遇到的是威灵顿麾下不列颠远征军的精锐部队,有西班牙全国各地游击队的支持,还有英国皇家海军源源不断地运送军需(自1805年特拉法尔加海战胜利之后,英国皇家海军即称霸海上,无人能与之争锋)。波拿巴的“大军”(Grand Army)已经不是当时的革命军了,虽然经过1793—1796年期间的宏大战争后,许多军官和一些士兵仍然留了下来,但军队已经成为国家权力的工具,不再为意识形态服务。然而,军队中依然存留了革命时期的特质,使得拿破仑的一系列大捷——奥斯特利茨(Austerlitf,1805年)、耶拿(Jena,1806年)、韦格勒姆(Wagram,1809年)——看起来似乎仍然是革命军旋风的继续。作为普鲁士军人亲身参加了与法国革命军最初的战斗,并幸存下来目击了1815年拿破仑的失败的克劳塞维茨目睹了战争造成的巨大破坏,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他的理论,即把公众意志与战略目标相结合,可以使“实际的战争”接近于“真正的战争”,并树立了他的信念,即战争归根结底是政治行为。

克劳塞维茨自己也承认,他的思想并非都是他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说,马基雅维利“对军事问题的判断非常扎实”。这样的赞词未免太轻。马基雅维利的《论战争艺术》仅在16世纪期间就印了21版,那是一部革命性的著作,因为它第一次把战争和统治的艺术直接联系到了一起。斐洛、波利比阿和维吉提乌斯这些过去的古典作者仅仅描述了如何最好地管理军事,马基雅维利却显示了一支管理得当的军队——指从治下民众中招募兵员,而不是从雇佣兵市场上雇兵的军队——如何能够实现统治者的目标。欧洲各国的统治者对该书视若珍宝,因为当时货币经济的重兴侵蚀了旧有的封建募兵基础,他们正茫然无绪,不知如何才能建立可靠的军队。然而,马基雅维利写作此书的目的很务实,只是想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富裕城邦中和他一样属于从政阶层的人提出一些实际可行的建议。克劳塞维茨在学术上却是野心勃勃,几至自大狂的程度。他和与他几乎同时期的马克思一样,声称了解到了他所研究问题的根本性的内里。他所做的不是提出建议忠告,而是阐述他坚持认为是不可逃避的真理。战争是政治以另一种手段的继续,任何对这一真理视而不见的政府必定会在认识到这一真理的政府手中遭到惨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