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代道学之继续(第6/9页)
天地,人物,事为,皆有其理。天地,人物,事为,乃实体实事,是自然。其理乃其所应该,是必然。必然是“必然不可易”,“可推诸天下万世而准”。天及鬼神,皆不能违者。东原云:“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孟子字义疏证》卷下,页一一八)由此言之,东原亦认为有客观的理,非自然界之实体实事,而却为实体实事所遵依者。其与理学家者不同之点,在名词方面,即理学家名此为道,东原不名此为道;在见解方面,即东原以为理学家以为理在气上或气先,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在气中。正如李恕谷之以为理学家以为理在事上,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在事中也。名词上的争论,无关重要。在见解方面,理学家以为理在气先乃依逻辑言之,事实上“无无理之气,亦无无气之理”,则理事实上亦在气中。不过理学家可谓为有以理在气先之说而已。东原又以为理学家“尊是理而谓天地阴阳不足以当之,必非天地阴阳之理则可”。天地阴阳之理,非即天地阴阳,理学家正如此说,但不能因天地阴阳之理,非即天地阴阳,所以亦非即天地阴阳之理也。理学家谓理无不在,正因天地,人物,事为皆有理耳。东原亦云:“一物有其条理,一行有其至当。”(《原善》下,胡校本页二十三)若认天地人物事为皆有理,则理无不在,何不可说耶?理学家未尝以理为如一物;理学家以理为形上,正明其非物耳。东原此诸语,虽可訾议。然若就东原所以为此诸语之本意观之,关于理气问题,东原与理学家异者,实只在于东原以为理学家以为理在气上或气先,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在气中。用西洋哲学中之术语言之,则东原以为理学家以为理乃超世界之上(Transcendent),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在世界之中(Immanent)。此蕺山、梨洲、船山、颜、李、东原,一致的见解也。
(二)性、才
此外另有一点确为东原与理学家不同者,即理学家以为人人有一太极;人心中之太极,即吾人之性也;太极既为众理之全体,故吾人之性,亦具众理;而东原则反对此说。东原云:
《大戴礼记》曰:“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言分于阴阳五行,以有人物,而人物各限于所分,以成其性。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血气心知,性之实体也。有实体,故可分。惟分也,故不齐。(《孟子字义疏证》卷中,页七十三)
以“血气心知”为“性之实体”,亦即习斋所说“性形俱是天命”之意也。东原又云:
性者,分于阴阳五行,以为血气心知,品物区以别焉。举凡既生以后,所有之事,所具之能,所全之德,咸以是为其本。故《易》曰:“成之者性也。”气化生人生物,以后各以类滋生久矣。然类之区别,千古如是也,循其故而已矣。……一言乎分,则其限之于始,有偏全厚薄清浊昏明之不齐,各随所分而形于一,各成其性也。然性虽不同,大致以类为之区别。(同上,页八十)
东原以类为常存,其类中之个体,则气化所生。若细推之,则仍可至于共相不变之说,不过东原不觉之耳。东原以为每一类之物,其所禀之气,偏全、厚薄、昏明,皆大致相同。惟此类与彼类则不同,所谓“品物区以别焉”。故牛之性不能与人之性比;人之性不能与犬之性比也。
东原又立性与才之分云:
气化生人生物,据其限于所分而言谓之命;据其为人物之本始而言谓之性;据其体质而言谓之才。由成性各殊,故才质亦殊。才质者,性之所呈也。舍才质,安睹所谓性哉?……如桃杏之性,全于核中之白,形色臭味,无一弗具,而无可见。及萌芽甲坼,根干枝叶,桃与杏各殊。由是为华为实,形色臭味,无不区以别者,虽性则然,皆据才见之耳。(《孟子字义疏证》卷下,页一〇二至一〇三)
由斯而言,则性为潜能,才为现实。潜能不可见,必待其现为现实,方可知之。此性是具体的,与理学家所说之性不同。
【注】东原此意,与梨洲同时同学之陈乾初已言之。陈乾初名确,浙江海宁人,刘蕺山弟子。梨洲称其“于先师之学,十得四五”。(《陈乾初先生墓志铭》,《南雷文案》卷八页十三)其论性善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之一言,是孟子道性善本旨。盖人性无不善,于扩充尽才后见之也。如五谷之性,不艺植,不耘耔,何以知其种之美耶?……是故穮衮熟而后嘉谷之性全;怠勤异获,而曰麰麦之性有美恶,必不然矣。涵养熟而后君子之性全;敬肆殊功,而曰生民之性有善恶,必不然矣。”(同上)陈乾初此意,梨洲初不以为然。梨洲初驳此说云:“夫性之为善,合下如是,到底如是,扩充尽才,而非有所增也。即不加扩充尽才,而非有所减也。”(《与陈乾初论学书》,《南雷文案》卷三页十一)梨洲此言,正朱子所谓性如混水中明珠之意。梨洲后又言:“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本体。”(《明儒学案序》)或亦改从陈乾初之说。(此点钱宾四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