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百家杂钞卷二(第15/19页)

臣愚诚不足以识前代之正闰,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虽华夏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而其余皆为僭伪哉?若以自上相授受者为正邪,则陈氏何所受?拓拔氏何所受?若以居中夏者为正邪,则刘、石、慕容、苻、姚、赫连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旧都也。若以有道德者为正邪,则蕞尔之国,必有令主;三代之季,岂无僻王?是以正闰之论,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义、确然使人不可移夺者也。

臣今所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拨乱世、反诸正也。正闰之际,非所敢知,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周、秦、汉、晋、隋、唐,皆尝混壹九州,传祚于后,子孙虽微弱播迁,犹承祖宗之业,有绍复之望。四方与之争衡者,皆其故臣也,故全用天子之制以临之。其余地丑德齐,莫能相益,名号不异,本非君臣者,皆以列国之制处之。彼此均敌,无所抑扬,庶几不诬事实,近于至公。然天下离析之际,不可无岁时日月以识事之先后。据汉传于魏,而晋受之;晋传于宋以至于陈,而隋取之;唐传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昭烈之于汉,虽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位,亦犹宋高祖称楚元王后,南唐烈祖称吴王恪后,是非难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

苏洵/易论

圣人之道,得礼而信,得《易》而尊。信之而不可废,尊之而不敢废。故圣人之道所以不废者,礼为之明,而《易》为之幽也。

生民之初,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不耕而不饥,不蚕而不寒,故其民逸。民之苦劳而乐逸也,若水之走下。而圣人者,独为之君臣,而使天下贵役贱;为之父子,而使天下尊役卑;为之兄弟,而使天下长役幼。蚕而后衣,耕而后食,率天下而劳之。一圣人之力,固非足以胜天下之民之众,而其所以能夺其乐而易之以其所苦,而天下之民亦遂肯弃逸而即劳,欣欣然戴之以为君师,而遵蹈其法制者,礼则使然也。

圣人之始作礼也,其说曰:“天下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是人之相杀无已矣;不耕而食鸟兽之肉,不蚕而衣鸟兽之皮,是鸟兽与人相食无已也。有贵贱,有尊卑,有长幼,则人不相杀;食吾之所耕,而衣吾之所蚕,则鸟兽与人不相食。”人之好生也甚于逸,而恶死也甚于劳。圣人夺其逸死而与之劳生,此虽三尺竖子,知所趋避矣。故其道之所以信于天下而不可废者,礼为之明也。

虽然,明则易达,易达则亵,亵则易废。圣人惧其道之废而天下复于乱也,然后作《易》。观天地之象以为爻,通阴阳之变以为卦,考鬼神之情以为辞。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源。故天下视圣人,如神之幽,如天之高,尊其人而其教亦随而尊。故其道之所以尊于天下而不敢废者,《易》为之幽也。

凡人之所以见信者,以其中无所不可测者也;人之所以获尊者,以其中有所不可窥者也。是以礼无所不可测,而《易》有所不可窥。故天下之人,信圣人之道而尊之。不然,则《易》者,岂圣人务为新奇秘怪以夸后世邪?

圣人不因天下之至神,则无所施其教。卜筮者,天下之至神也。而卜者,听乎天而人不预焉者也;筮者,决之天而营之人者也。龟,漫而无理者也,灼荆而钻之,方功义弓,惟其所为,而人何预焉?圣人曰:“是纯乎天技耳。”技何所施吾教?于是取筮。夫筮之所以或为阳、或为阴者,必自分而为二始。卦一,吾知其为一而挂之也;揲之以四,吾知其为四而揲之也;归奇于扐,吾知其为一、为二、为三、为四而归之也。人也,分而为二,吾不知其为几而分之也;天也,圣人曰:“是天人参焉。”道也?道有所施吾教矣。于是因而作《易》,以神天下之耳目,而其道遂尊而不废。此圣人用其机权,以持天下之心,而济其道于无穷也。

苏洵/书论

风俗之变,圣人为之也,圣人因风俗之变而用其权。圣人之权用于当世,而风俗之变益甚,以至于不可复反。幸而又有圣人焉,承其后而维之,则天下可以复治。不幸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

昔者吾尝欲观古之变而不可得也。于《诗》,见商与周焉,而不详。及今观《书》,然后见尧、舜之时,与三代之相变如此之极也!自尧而至于商,其变也,皆得圣人而承之,故无忧。至于周,而天下之变穷矣。忠之变而入于质,质之变而入于文,其势便也。及夫文之变,而又欲反之于忠也,是犹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恶质与忠也,犹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彼其始未尝文焉,故忠质而不辞。今吾曰食之以太牢,而欲使之复茹其菽哉?呜呼!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周之后而无王焉,固也!其始之制其风俗也,固不容为其后者计也,而又适不值乎圣人,固也,后之无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