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百家杂钞卷二(第19/19页)

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堕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能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秦之乱虽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

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吴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士、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邪?

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

苏轼/韩非论

圣人之所为恶夫异端尽力而排之者,非异端之能乱天下,而天下之乱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聃、庄周、列御寇之徒,更为虚无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说,纷纭颠倒,而卒归于无有。由其道者,荡然莫得其当,是以忘乎富贵之乐,而齐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于天下,高世远举之人,所以放心而无忧。虽非圣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无恶于天下。自老聃之死百余年,有商鞅、韩非,著书言治天下,无若刑名之贤。及秦用之,终于胜、广之乱。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

后世之学者,知申、韩之罪,而不知老聃、庄周之使然,何者?仁义之道,起于夫妇、父子、兄弟相爱之间,而礼法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际。相爱,则有所不忍;相忌,则有所不敢。不敢与不忍之心合,而后圣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庄周,论君臣父子之间,泛泛乎若苹游于江湖而适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爱,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爱其父,则仁不足以怀,义不足以劝,礼乐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无有。夫无有,岂诚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韩非求为其说而不得,得其所以轻天下而齐万物之术,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今夫不忍杀人而不足以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则是杀人不足以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乱天下。如此,则举天下惟吾之所为,刀锯斧钺,何施而不可?

昔者,夫子未尝一曰易其言,虽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视天下眇然若不足为者,此其所以轻杀人与?太史迁曰:“申子卑卑,施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核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尝读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谋而相感者。庄、老之后,其祸为申、韩,自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乱圣人之道者,其弊固已多矣!而未知其所终。奈何其不为之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