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流血的季节 第十章 1941年,莫斯科(第6/11页)
十一月初,气温降到零度以下之后,埃里克才又一次高兴起来。冰冻似乎是一种赐福,使泥泞的道路重新硬起来,救护车又能以正常速度行进了。但埃里克只穿着薄外套和棉内衣,零度以下的气温冻得他簌簌发抖——国内迟迟没把冬天穿的军服送到苏联前线。军需部门也没有送来军车、坦克、大炮所需的防冻油。每天天亮前,埃里克必须早起两小时发动救护车引擎,让它空转五分钟,防止汽油在极低的气温下凝固。即便如此,埃里克每天发车前一小时还会慎重地在救护车底下升起一团火。
几百辆车被丢弃在路上。停在临时飞机场上的空军战斗机被冻在泥里无法起飞,掩护地面部队的空中打击就这样失效了。
尽管遇到了这么多困难,但红军还是在德军的重压面前节节败退。红军的抵抗很坚韧,但总是一退再退。埃里克所在的医疗队不得不经常停下脚步,清理路上零星的红军尸体以及路边冻僵尸体垒成的堤防。德军一步步向莫斯科进逼。
埃里克确信,德军坦克的履带很快会目中无人地轧过红场,纳粹的十字旗会高高地飘扬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楼上。
这时,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度以下,而且还在继续降。
埃里克所在的战地医疗站设在一个小镇上,医疗站旁边有一条结冻的河流,四周是茂密的云杉林。埃里克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苏联人经常在撤退的时候破坏一切能用的东西,但这个小镇却几乎完好无损。医疗站征用了镇上的医院,这里的设施非常现代化。韦斯医生命令医院里原先的医生把住院的病人都赶回家,即便病情危重也一个都不能留。
入驻不久,埃里克就开始为一个十八岁患冻伤的士兵看诊。患者脸上的皮肤呈蜡黄色,冻伤严重得让人难以下手。埃里克和赫尔曼用刀把士兵身上的薄军装割下来,发现他的手臂和腿上长满了粉红色的水疱。士兵在走破了的靴子里塞满了报纸,但还是御不了寒。埃里克好不容易把鞋从士兵脚上扒下来,一股坏疽的腐烂气味立刻迎着他扑鼻而来。
但埃里克仍然觉得他们能使士兵免于截肢。
他们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诊治的冻伤病人比打仗时受伤的伤员还多。
他在浴缸里加满水,和赫尔曼·布劳恩一起把病人放入温水。
埃里克看着伤兵的身体慢慢解冻。他看见伤兵一条腿和另一条腿的脚趾上出现了黑色的坏疽。
水开始变凉以后,他们把伤兵搬出浴缸,把他全身擦干抱上床,盖上被单,然后用包着毛巾的热石头裹住他。
病人很清醒,他警觉地问:“我是不是要截肢啊?”
“要看医生怎么说,”埃里克说,“我们只是医务兵。”
“你给很多病人看过病,”伤兵不依不饶地问,“你觉得会怎么样?”
“你的猜测也许没错。”埃里克说。大体上,他知道这名伤兵会遭遇什么。韦斯会截掉感染较轻的那条腿的脚趾,用断线钳一样的大剪刀把它们剪掉。另一条腿会截去膝部以下的部分。
没过多久,韦斯过来检查伤员的脚。“准备为病人截肢。”他果断地说。
埃里克感到凄凉。又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要残疾终身了。真是个耻辱!
但伤兵不这么看。“感谢上帝,”他说,“我不用再作战了。”
为这名伤兵做手术准备时,埃里克意识到,这个年轻人也像很多其他民众一样,保持着失败主义态度——包括埃里克的家人。对于已故的父亲,他想了很多,在愤怒的同时,又感到深深的悲哀。埃里克痛苦地想,老头不肯和大多数人站在一起,庆祝第三帝国的胜利。他可以埋怨,可以质疑元首的判断,也可以低估武装部队的士气,但为什么要当叛徒呢?为什么如此执著于过时的民主呢?自由对德国来说,一钱不值,只有法西斯主义才救得了德国!
埃里克很生父亲的气,但一想到他的死状,眼泪就禁不住流了下来。起先,埃里克拒绝承认盖世太保杀害了父亲,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也许是真的。盖世太保不是教堂里悉听忏悔的神父——他们肆意鞭打攻击政府的民众。父亲执意要弄清政府是否杀害了残疾儿童,他太蠢了,竟然相信崇尚自由的英国老婆和过分感情用事的女儿。埃里克爱自己的家人,因此更为他们的执迷不悟和顽固而痛苦。
在柏林休假的时候,埃里克见到了赫尔曼的父亲布劳恩先生,正是他把激动人心的纳粹主义哲学灌输给了当时还是孩子的埃里克。布劳恩先生已经加入了党卫队。埃里克说,他在酒吧遇见一个人,这个人说政府在几家特殊的医院有计划地杀害残疾儿童。“残疾人对于突飞猛进的德国来说的确是个累赘,”布劳恩对埃里克说,“我们要清除犹太人和残疾人使种族得以纯正,还要防止不同种族的人通婚产生混血儿,但纳粹永远不会允许实施安乐死。尽管有时很残忍,但我们绝不会杀害自己的人民。那是共产党人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