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十九章(第8/11页)

往北面自是乘胜追击。刘铭传心想,剿捻四镇,自己独以淮军首席,屯四镇之首的周家口,一年半以来,转战千里,大小数十战,所向有功,为了想聚歼捻匪,克竟全功,创议扼守沙河,谁知为山九仞,这一篑之功竟让给了鲍超!转念到此,又妒又恨,心里那股酸味,怎么样也消减不掉。

就由于这股冤气的激荡,刘铭传把心一横,找了他的幕友来会谈。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但即使是在亲信的幕僚面前,这个主意也有些不容易出口。沉吟了好一会,决定先套一套大家的口气。

“事情要有个归结。”他用低沉的声音,徐徐说道:“我有个看法,要跟大家商量,我不晓得我这个看法,大家想到过没有?淮军现在责任特重,爵帅又新近接了钦差大臣的关防,我们不能不替他着想,顾全大局。各位看,我的话可是与不是?”

说了半天,不着边际,亦不知他的用意何在?不过这时自然只有顺着他的口风,有的应声:“是!”有的点点头,静听他再说下去。

“鲍春霆占便宜的,就因为他是‘客军’,没有什么责任,胜也好,败也好,反正就要到陕西去了,无所谓!各位看,是不是这话?”

这叫什么话?带兵剿匪,朝廷瞩望,百姓仰赖,都殷切地在盼望捷报,如何说“胜也好,败也好,无所谓”?因此,有些不以为然的,便保持沉默。

“我在想,”刘铭传硬着头皮说下去,“爵帅的威望要维持,本军的士气尤其要紧。不能让一时之挫,损害全局。请各位想一想,可有什么善策?”

大家都不作声。开口以前,先要把他的意思弄明白。要说“善策”,只有不服输,整顿人马,跟霆军一样追了下去,打个大胜仗,庶几功过相抵,可免咎戾。但这是将略,何劳问计于动笔墨的幕友?

这样一想,旋即恍然,所谓“善策”就是要在笔墨上动手脚,出花样。多少年来军营的风气,打胜仗则铺陈战功,打败仗则诿过他人,此刻不妨如法泡制。

于是管章奏的幕友,点点头说:“这一仗是先挫后胜。”

“不错,不错!”大家纷纷附议,“先挫后胜”四个字确是个好说法。

“不过,”那幕友又说,“也不宜率尔入奏,应该先具牍呈报,请爵帅作主。”

“对!高明得很。”刘铭传说:“那就拜烦大笔。我想,今天一定得报出去,决不可落在人家后面。”

这“人家”是指鲍超,他除了专折奏捷以外,当然也要咨报李鸿章,如果落在他后面,李鸿章先入为主,信了鲍超的话,自己一番心机或会落空,所以要抢在前面。

于是那名幕友,立即动笔,以“先挫后胜”这句话作为主旨,把战役经过大改而特改,说是“相约黎明击贼”而非原定的“辰刻”,是“黎明”则铭军便是按时出发而霆军“未能应时会师”。责任属谁,不言可知。

接着便说铭军孤军独进,“先获小胜,忽后路惊传有贼,队伍稍动”,下面那一句是那幕友的得意之笔:“不知实霆军也!”霆军不但后来,而且惊动了铭军,妙在不直接说破,仿佛是一句不忍直指霆军过失的恕词,便显得格外有力量。

至于留五营守护辎重,也改了说法,是因为“后路惊传有贼”,不能不抽五营过河,“还保辎重”,由于这样一调动,阵线有了缺口,“贼瞷暇来扑,以致大败”,但仍旧全力撑持,“会合霆军迎击,遂获全胜”。这个弥天大谎,编得有头有尾,入情入理。报到徐州钦差大臣行辕,李鸿章的幕友据以转奏时,又加重了扬刘抑鲍的语气,彼此的功过便越发明显了。

这是一面之词,还有鲍超的一面之词。他倒是存心厚道,只叙自己的战功,并说援救了铭军,对于刘铭传卸甲丢盔,坐待被擒的狼狈惨状,略而不提。同时叙事亦不够明晰,所以湖北巡抚曾国荃,荆州将军巴扬阿都只知道尹隆河、杨家洚大捷,究竟是霆军的功劳还是铭军的功劳?不甚了了。但李鸿章一看,与刘铭传所说颇有不符,不免怀疑,仔细一打听,才知道铭军所报不尽不实——他的想法跟刘铭传一样,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兼以新拜湖广总督之命,正当有所答报,说不得只好顾全自己的顶戴,委屈鲍超了。

鲍超的奏折先到,发了一道嘉勉的上谕。等李鸿章的奏折到京,慈禧太后看出其中有接不上头的地方,便把折子发了下来,当面关照恭王,要查一查明白,究竟是霆军救了铭军,还是霆军未能应约会师,以致铭军先有挫败。

远在数千里外的战役,而且疆场之间,不是身历其境的人,不能道其真相。恭王与宝鋆都认为无法查,也不必查,因为虽有先挫,毕竟大胜,李鸿章既未指名参劾鲍超失期,朝廷乐得不问,问了反而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