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母子君臣 第八五章(第5/13页)

“我是想到当年史阁部的处境。”

明末史可法,驻扎扬州,名为节制四镇,结果号令不行,狼狈以死。如今李秉衡也是节制四军,这四军的无甚用处,与当年的“江淮四镇”相似,不听号令,亦复如是。感昔抚今,李秉衡自然要掉眼泪了。

“初到京的时候,徐相国一见我就说:‘鉴翁,万世瞻仰,在此一举。’见太后、见端王,无不谆谆期勉,逼得我非一战不可。可是,拿什么来战?”

据李秉衡说,他曾向总理衙门要天津的地图,竟亦无以为应。又向荣禄要弹药,荣禄答复他,行文山东调拨。那知第二天一问,说是忘记了!

“荣中堂何尝会忘记?”王廷相说:“是故意不给,他又何尝愿意鉴帅请缨。”

“是啊!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看看不是路,我献过三策……。”

“献过三策?”王廷相诧异地:“从未听说过呀!”

“没有下文,自然大家就不知道了。”

“那么,是那三策呢?”

“第一策,送使臣回国,调甘军当前敌。”

“这第一策就行不通!”王廷相笑道:“甘军岂肯当前敌?”

“原是有意难他的。”

“难他就是难端王,何怪乎不见用。请问第二策呢?”

“第二策是斩裕禄以励戎行。”

王廷相默然,心想,兵败就该斩,则李秉衡今日就不知何以自处了。

因为有事在心,所以李秉衡所说的第三策,竟不曾听清楚。但亦无关宏旨,上中两策不行,第三策为下策,更不必谈了。

“我在想,史阁部当年在江淮煞费经营,到头来犹不免受困,某何人斯!仓卒奉召勤王,岂有旋乾转坤之力?此行亦无非略尽人臣心意而已!秉衡今日与诸公诀别了!”

在座的幕僚,无不惊骇动容,但都苦于无词相慰。其中有一个是汉军,本姓马,名字叫做钟祺,字味春。勋臣之后,袭有子爵,本身的官职是二等侍卫,与李秉衡是在关外的旧交,以后又入李秉衡幕府,从江南随同入京勤王。此时大声答道:“鉴帅如果殉国,后事都在我身上!”

居然有人会作这样的承诺,王廷相心想,这是战国、东汉的人物,久矣绝于世了!倒要看看李秉衡是何表示?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只见李秉衡扑翻在地,悲喜交集地说:“味春,那,我就重托了!”

钟祺赶紧跪下相扶,四臂相接,泪眼相望,在座的人看在眼里,酸在心头,都有手足无措之感。

“生离死别寻常事!”李秉衡强自笑道,“我还有一件大事要交代。”接着便喊一声:“李升!”

李升是李秉衡的老仆,应声而上,手里托着一个朱漆盘,上面有七八个梅红笺的封套,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诸公早自为计吧!区区程仪,略表寸衷,不足以尽我对诸公患难相从的感激之忱。”

接着李升捧托盘到宾客面前,先都不拿,到了钟祺面前,伸手取了一个。接下来是王廷相,考虑了一下,也取了一个。有这两个人开了头,大家就都觉得伸手亦不难,片刻之间,所有的幕友,都收到了二百两的程仪。

“诸公请各自去整装吧!”李秉衡说:“我也要息一息了。”

于是钟祺首先起身出室,一个个默默无言地,跟在他后面。最后一个是王廷相,走到门口,却又转身,平静地问道:

“鉴帅能不能缓死须臾?”

“喔,”李秉衡问道:“莫非我还有可为国效力之处?”

“我在想,义和团的一切,果真是无根之谈,何至于如此歆动人心?总有点道理在内。或许最后有奇迹出现,亦未可知。”

原来王廷相亦是迷信义和团的,所以有此妄想。李秉衡不便说他“至死不悟”,只笑笑答说:“梅岑,这不足让我缓死!”

梅岑是王廷相的别号。听得李秉衡这么说,深为失望,垂着头也走了。

这一夜不是在整理行装,就是在打听何处安全,只有王廷相,什么事都不做,灯下枯坐,心事如焚,与李秉衡相识以来的一切,都兜上心头来了。

除了感于李秉衡的知遇之外,他当然亦要扪心自问,平时处处为义和团揄扬,誉之为忠义,誉之为神奇,是不是太过分了?而最使他困惑的是,李秉衡似乎对义和团毫无信心,然而又何以煞有介事地以“八宝”镇阵。甚至用“登坛拜将”的故事,来抬高义和团的身价?

“不明白、不明白!”他唯有叹息:“大概凡是乱世,必定是非不明。是非越不分明,世乱愈亟。”

不过有一点,他觉得是很清楚的,纲常忠义,不可稍忽。

既有李秉衡死国之忠,就应该有李秉衡的死友之义!

转念到此,心里好过多了。倒头睡下,不知多少时候,方为炮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