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15/16页)
亸娘与刘锜娘子的离别真像是一次生离死别。
扎根于东京的刘锜娘子一旦要离开东京城,本来是不可想象的。最近一年半以来,她与亸娘朝夕厮伴,几乎完全绝足于繁华场所。一种潜在的意识在她内心发展起来,她感到自己在变了,不断地向好的、向上的方向变化。只有在这样一种自觉之中,人们才感觉到他活着更有意义。刘锜娘子并不是一个生来就具有深度的人,但她善于向生活中吸收善良、正直、豪侠的成分,使她成为一个能够向深处揳入的人。她自己意识到亸娘就是使她转变的原因。如今晴天霹雳,丈夫突然调职,迫使她不得不离开东京,这还可以容忍,但因此也要离开亸娘,这却宛如割去了她一块心头肉。亸娘在东京也没有多久可住了,等到父亲和刘锜娘子离开东京后,她也要随同婆母回到保州去住家。亸娘从来没有意识到她能够给刘锜娘子带来什么有益的东西,如果她意识到这个,就不可能给刘锜娘子带来什么影响了。她只感觉到刘锜娘子是她生活中的光辉,离开刘锜娘子,她的生活就变得暗淡,好像一个多思的孩子在傍晚落日时常感到的那种空虚感一样。可是她的空虚感还要沉重得多,那是一种即使把她的生命抽出一部分来也无法加以填补的空虚感。
终于到了分手的一天。
在汴河边舣舟话别之际,刘锜娘子独自强作慰藉,教亸娘放心,说亸娘的爹有她在一旁照应,管保比亸娘自己还要照应得周到。说着,她自己先就掉下眼泪。亸娘听了半天,竭力要想理解而仍无法理解她说的是什么。亸娘牵住了刘锜娘子的衣带,似乎牵着这根衣带就能使日月停驶,使时间与空间永远停留在这一点,河边舣着的这条船也永远无法驶离了。
“细君一串泪,堕地作铮,化作鲛绡珠,持以赠远行……”不擅长作诗的马扩竟然也吟成了四句,希望刘锜能把它续成。这时刘锜也心乱如麻,无心续诗,他从行囊中抽出一支竹笛,呜呜咽咽地吹起来,让一缕笛声掩盖其他的一切,在水边柳荫中回荡。
夕阳还挂在柳梢上,无情的舟子不断地催促着要启碇,打断了刘锜的笛声。马扩、亸娘告别了早已沉醉的赵隆以后,不得不从船舱里起身,刘锜和刘锜娘子又把他们送上岸来。现在只剩得说一句话的时间了。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
没有给马扩续诗的刘锜这时做了一个希望用沉醉来麻痹离别痛苦的手势,补足了他娘子的词意:“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在长亭饯别的酒筵中,他们都喝了那么多的酒,可是醇酒也不能够麻痹痛苦。到了夜深酒醒,痛定思痛时,他们彼此都会感到这从心头剜下来的肉再也不得再生了。
7
官家对刘锜的惩罚是费尽心机的(惩罚还没有轮到马扩,可能是因为官家把他看成从犯,可以罪减一等,也可能是目前还要派他用场,内定缓刑。如果属于后面的一种,一旦轮到他的时候,前后账通算,就不可能像对刘锜那样客气了),而师师对官家的惩罚却是更加严厉的。从此以后,官家再也得不到师师的允诺前往醉杏楼去探访她。她和官家将在天翻地覆以后,在谁也料想不到的场合中被迫再次见面的,那是他们间的最后一面。
看来,一切都到了结束阶段。六月初五不欢而散的庆功大典似乎是东京人最后一次盛会。一种不祥的末日感悄悄地罩上了东京人的心头,再也揩拭不去。他们也明白算总账的日子终于就要到来了。
平州事件的发展,一如马扩预料,张觉被加强了的金军打败后果然逃到燕京来要求收容。举棋不定的北宋政府先是听从郭药师的建议,暗中收容了他并加以保护,后来在金人严词责诘下,慌了手脚,又把张觉出卖,绞死后斩了首级送去给金人。严厉的金朝政府,显然不会因北宋政府这个乖乖听话的举动,恩赐它一块糖吃,反过来却成为不断挑衅以及后来入侵的借口。
不过这种借口并无多大意义,金人要向宋朝用兵是势所必然的,如果没有这个借口,也可以另外制造一个,要制造借口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这时阿骨打已经逝世,以吴乞买为第二代皇帝的金政府早已制定了对宋用兵的国策,决心要使北宋皇朝成为辽朝之续。边境纠纷,层出不穷,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事端。有见识的人都看到一场新的战争已无法避免。
两年前马扩曾经把这种可能性向当局者提出来,要当局者预作绸缪之计,受到王黼、童贯的责备,说他是杞人之忧,说他沮坏两朝的邦交,有妨国计。好大的帽子!如今这种可能性已经发展到这样明显的程度,即使他们这帮人,心里也有点惴惴然起来。可是宣和君臣的政治原则是“不见棺材不哭娘”。金朝大军入侵的警报正式到来的前一天,他们仍然不放弃金军未必会来的幻想,警报正式来到以后,他们也还抱着金军未必就会杀到东京来的幻想,及至东京失守后,他们(包括靖康君臣)也还抱着金军未必就会灭人之国、俘杀君臣的最后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