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16页)
这把非凡的折扇是用一种名为“兰竹”的竹骨制成的,不知道出于自然还是出于人工,扇子一经展开,或者轻轻扇着的时候,就有一股似有若无、似远若近的蕙兰清香透送过来。折扇背后,恰巧是刘锜、马扩看得见的那一面,画着一幅《听筝图》。这是官家继《听琴图》之后特别加意精绘的又一幅人物画的结构。这一次,他吸取了《听琴图》失败的经验教训,乖巧地只让听筝人出现在画面上(调筝人也许就隐藏在扇子的那一面呢。在艺术上,他即使再有把握也不敢唐突地把她画上去)。听筝人的神情是专心致志的,又似乎是别有会心的。他在凝神屏息地听筝,从口角边露出的一丝欣然的微笑中,仿佛可以想象到那跳跃在高山流水之间的铮铮的筝声。它和听筝人的神情完全凝合为一了,表明他确实是个知音。
作画者在题款处题了弦外之音、神韵不尽的“寄调筝人”四个字的上款。下款一个他常用的“天水一人”的花押以外,还有“吉人”一个署名。官家的御讳,一般只出现于谁都不会去问津的天潢玉牒(在宋朝时,这本帝王的家谱称为《仙源类谱》)中,久已逸出人们的记忆以外。在这里,忽然无意邂逅,刘锜、马扩都不禁会心地微笑起来。
师师得到这把扇子才不过三天,那是官家作为送她三十一岁华诞的礼物,巴巴结结地画好,又巴巴结结地亲自送来。当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权力的限度,知道不可能使师师属于自己所有以后,他用这幅画来表达自己甘心退处在一个彼此都可以接受的,即他站在师师的视线之外,却是在会心处正在不远的地位上来赞美她、欣赏她、保护她,在精神上拥有她的心愿。
送去折扇的那天,他还冒天下之大不韪,问了一句:“师师可愿到金明池去看龙舟竞渡?”作为庆祝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丰功伟绩,在庆典的预定节目中,他本人还有种种表演。在内心中,他十分渴望师师去参观,但又怕碰她的钉子,几次吞吞吐吐,欲问又止,最后才敢提出来问。没想到师师一反常态,竟然一口答应了,还准备接受他为她细心安排的一个优越的位置——最靠近“水殿”和“五殿”的一个彩棚,这样就可以使她在他的视线监视之下参观竞渡。官家受宠若惊,认为她是为了凑他的高兴才接受邀请的,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今天又为她作了种种安排,使她可以毫无困难地进入金明池大门,参观竞渡。
官家的设想不能谓之不周,可是他不但在处理军国大事上,即使在处理个人生活事务上也常是这样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他以为这样卖力一番,一定能够博得师师的一声称赞了,实际上他得到的恰恰是它的相反。毛病出在这幅《听筝图》上。师师的心理也许是过于复杂、过于微妙、过于深不可测了,不是自作聪明的官家所能管窥蠡测。师师的确愿意官家不声不响地站在那会心处正在不远的彼此默契的地位上来庇护她,却不愿意他主动地把这层曲折的意思表达出来。这把扇面在师师看来不啻是官家的一个宣告,宣告的形式确是很具诗意的,显出他迎合师师的一番苦心,但同时也明白宣告了他已经放弃进一步争取师师的努力。这伤害了师师的自尊心。今天师师的精神亢奋,表现为异乎寻常的兴奋、愉快,其中潜在的原因,也许就是为了他送她的这把扇子。
他们相将走下醉杏楼时,刘锜问道:“师师今天穿了这身骑装,想是打算骑马到金明池去?”
“到城外二十多里路,不骑马,难道走去不成?”师师笑笑,然后加上说,“早起内里驱来了一辆什么七香宝车,要咱乘坐。这样六月暑天,闷在珠帘内受这份活罪,咱却不愿意。倒是驾车的那匹胭脂马长得有趣,咱吩咐他们配了鞍辔来,备咱今天骑乘。”
“那辆宫车呢?”
“咱要他们驶回去又不肯。只好让小藂两个乘了,先去棂星门口等候咱们。”
“今天人挤,路上车、马、肩舆又多,”刘锜摇摇头,“俺早知道了,还是劝师师乘车去妥当些。”
“咱有一年多没骑马了,今天好容易发这个心,四厢休扫了咱的兴。再说有你这位马军司四厢都指挥使,还有单枪匹马搅入辽军阵内的马宣赞在左右两侧护卫,还怕师师出什么马上事故?”
让丫鬟们乘坐应该具有出降帝姬那样身份的贵妇人才能乘坐的七香车,让大小宫监们鞠躬如仪地去伺候她们,自己却穿了一身艳装,连面幂也不戴一个,就打算骑了胭脂马出城去,这与其说出于任性,还不如说她心里有所感触,而这个感触又不能够形诸语言,让朋友们来分担的。可是她的任性也到了极顶,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以作践宫廷为快,以违背官家的旨意为乐,完全不考虑可能带来的后果。对她的处境十分了解的刘锜还想说句话规劝她,但是她兴高采烈地抚玩着手里的丝鞭,一面请刘锜笼住马头,一面把裙裾拽上一把,双足并在一边,一翻身就侧身斜坐在雕鞍上。看到她这一团豪情、一片稚气,刘锜只好把那句忠告咽下喉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