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革命还是毁灭:沉重的小说(第2/8页)
如果我们视冰心为一个天真的女人而不是一个伪善者,那么我们只能客气地说这不过是一番梦呓。每一个有母亲或儿子的人,每一个当过母亲或儿子的人,拍拍良心说一句真话,都应该承认,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绝非都是好朋友,至于儿子和儿子,则大多数也不是好朋友。这也并非是什么社会黑暗问题,即便在光明普照的“太平盛世”母亲们也天天在互相轻蔑、嫉妒、倾轧、构陷,儿子们更是钩心斗角,党同伐异。母亲和儿子之间,也并非只有爱,虐待子女、折磨子女、出卖子女甚至烹食亲生骨肉的母亲史不绝书、大有人在。这也许都是生长在深闺大院、自以为很有文化教养的女作家所真的不知道的。其实,知道这些、承认这些,既没有什么可怕的,也不等于世界就因此而不可爱。用爱的呓语把伤病者哄睡,虽可一时使之忘却苦痛,却往往耽误了真正有效的疗救。
小说史家杨义先生认为《超人》标志着“问题小说”由“社会问题小说”转变为“心理问题小说”。这一看法其实只顾及了“问题小说”的表面发展轨迹,并无严格的科学定义做基础。的确,冰心的《超人》以后的一些小说,更多地描写和渲染人物内在的烦闷情绪,但这些烦闷情绪的来源依然是“社会问题”而不是“心理问题”,人物的心理基本都是正常而非变态的,解决这些问题的药方也不是具体的心理分析和心理治疗,而是千篇一律的爱心丸。所以,冰心《超人》以后的问题小说并不是深化了,而是过分了。如《悟》中所宣扬的“神圣无边”的爱,已经充满臆造的神秘色彩,“问题小说”的衰落不振也就一步步到来了。聪明的冰心在现实的教育下悟出了自己的不切实际,她在1931年写了一篇《分》。同一产房的两个初生儿,父亲分别是教授和屠户。冰心不再吟唱“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的催眠曲了,而是清醒地写出两个肉体上差不多的人之子出了产房之后,“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这是冰心用创作实际对旧日自我的批判。从不分好歹地爱做一团,到明智果断地分道扬镳,冰心自己早已给“爱的哲学”判定了分数。到了80年代,忽然有学界新锐批判鲁迅的“铁石心肠”,重新拉出冰心的“爱的哲学”作为救世的妙方。此论除了具有传教意义之外,实在不可当真,因为他第一不懂文学,缺乏对作品艺术水准的鉴赏力;第二不懂历史,没听说单凭爱的咒语救过哪朝哪代的世;第三不懂哲学,起码的辩证精神都没有。其实,冰心并没有这位学者所悬想得那么天使般轻柔,冰心的“问题小说”虽然问题解决得天真了点,但那问题本身已足以令人感到了几分沉重。
沉重,是1921年前后新文学小说给人的一个显著的审美感受。同是女作家,庐隐的沉重感要远甚于冰心。这位不幸而短命的小说家1921年的《一封信》,1922年的《或人的悲哀》,1923年的《丽石的日记》、《海滨故人》等篇什也均属“问题小说”,但叙述者已不把焦虑中心放在对问题的解决上,而是以问题作框架,抒发出满天的悲云愁雾。其实,说理本非小说的特长,而抒情方是艺术的强项,故而杨义先生轩轾道:“庐隐在诗歌、散文方面输于冰心,在小说的成就上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此话颇有道理。冰心写了一个“爱”;而庐隐写了一个“愁”冰心的“爱”是祈使句,是命令式;庐隐的“愁”则是省略句,是倾诉式。冰心是先有问题,后造小说;庐隐是先有一腔苦痛,再化满纸血泪。冰心的问题,不是叙述者自身的问题,而是叙述者的解决对象;庐隐的问题,则是叙述者并未当作“问题”提出的自身的问题。冰心像一位发还作文本的老师,欣慰并得意于自己的评语;而庐隐则是一个失学的优等生,在旷野里一页页撕下心爱的日记放飞到风中……庐隐的“问题小说”虽也有“人生究竟是什么”的提问,但她并不在乎答案,而只把自己沉浸在这提问的气氛中,在矛盾和彷徨之间体会那份生命的“沉重”。所谓“十年读书,得来的只是烦恼与悲愁,究竟知识误我?我误知识?”(《海滨故人》)这是不需要回答的,需要的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音。冰心不是这样的知音,所以她并不了解笔下的何彬。真正的何彬绝不是一束鲜花、几声呻吟所能感化征服的,而必定是高扬起尼采的鞭子,站在冰心的面前。
沉重而不可排解,这便引起了“沉思”。王统照《沉思》中的琼逸女士,日后很可能便是庐隐笔下的露沙之属。王统照也写过冰心《超人》那样的宣扬爱的无边伟力之作,即是著名的《微笑》。狱中一个精神麻木的小偷阿根,偶然看见了一个皈依基督教的女犯人的慈祥的微笑,顿时获得了新生,出狱后成了个“有些知识的工人”。不过与冰心不同的是,这“慈祥的微笑”是偶然获得的。倘若没有这一“偶然”呢?《湖畔儿语》中的流浪儿就无法摆脱母亲卖淫为生的悲惨命运。正如他192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一叶》的诗序所云:“为何生命是永久地如一叶飘堕地上?为何悲哀是永久而且接连着结在我的心底?”《一叶》的主人公在墙上挂着爱神的画片,但这爱神并不能解决主人公的人生悲哀与苦闷,正如《沉思》中的女模特并不能让画家实现其艺术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