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梦醒之后:散文在“战斗”与“闲适”之间(第10/12页)
其实那高声呼打的已经是好的了,其余的老百姓还在那里睡他们的觉。中国人实在没有什么够得上叫民气,现在有的不过是些学生气。学生固然也是民,可是他们只不过是一千分,一万分里的一分。他们尽管闹他们的,老百姓依然不理会他们的。所以外国的民气好像是雨后山涧,愈流愈激,愈流愈宽,因为它的来源多。中国的民气好像在山顶上泼了一盆水,起初倒也“像煞有介事”,流不到几尺,便离了目标四散的分驰,一会儿都枯涸在荆棘乱石中间了。
这段文字历来被批判为崇拜洋人,是对中国人民的污蔑。但且不谈政治观点,这段文字平心而论是十分精彩的,大抵也是合于事实的,逻辑分析和比喻都很精当,但陈西滢不能老这么写,这么写下去便成了鲁迅。为了“战斗”,陈西滢必须成为东一铆头西一棒的“闲话家”。这样他才能够逃出鲁迅的阴影而自成一家,但这样也就害了自己和真理。
究竟把散文磨成匕首和投枪,还是酿成苦茶和美酒,这里有时代的影响,也有个人的偏好。但在某一极端久了,又易物极则反。迷醉于为艺术而艺术者,往往最坚决地抛弃艺术,拥抱功利;投身于社会变革疾风暴雨中的战士,则很多后来又成为渊博温和的学者。以创造社而论,他们的散文应该是极具战斗性的,但正如郭沫若有《女神》也有《星空》,创造社也有一批很精致的“美文”。郭沫若的《小品六章》,一方面表现出创造社共有的直抒胸臆的自叙传风格,另一方面又有他个人独特的对于感伤美和悲剧美的追求。如《路畔的蔷薇》写作者拣拾了一束弃于路旁的蔷薇,“这是可怜的少女受了薄幸的男子的欺绐?还是不幸的青年受了轻狂的妇人的玩弄呢?”作者将蔷薇盛人土瓶,“蔷薇哟,我虽然不能供养你以春酒,但我要供养你以清洁的流泉,清洁的素心。你在这破土瓶中虽然不免要凄凄寂寂地飘零,但比遗弃在路旁被人践踏了的好罢?”再如《墓》,写作者为自己戏筑一墓,次日遍寻不见,“啊。死了的我昨日的尸骸哟,哭墓的是你自己的灵魂,我的坟墓究竟往哪儿去了呢?”《白发》一章写因理发而想起远方的姑娘,“啊,你年青的,年青的,远隔河山的姑娘哟,漂泊者自从那回离开你后又漂泊了三年,但是你的慧心替我把青春留住了”。这些文字凄清、空灵,仿佛比那些闲适大师们还要远离人世,但是不久作者就成为北伐军的文化将军,写出那篇不亚于《讨武瞾檄》的《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只要是梦醒了,便已无路可走,唯有战斗。闲适、空灵、感伤,都不过是战前的犹豫、战后的忏悔,甚至就是战斗的一部分或一种形式?既然如此,现代散文便以使命的不自由获得了形式的大自由。在20年代前期的短短几年中,现代散文在杂文、闲适文、美文等诸多方面都迅速地达到了最髙峰,成为至今风采不衰的文章典范。
如果说鲁迅的散文艺术是博大精深,无体不专,尤以深刻老辣的杂文雄踞文坛,周作人的散文艺术是气韵醇厚,炉火纯青,尤以平和冲淡的“闲话风”令人折服,那么若论到文章之美,称得起散文大师级的,则无疑要推朱自清和冰心二人。
朱自清(1898-1948)的散文是公认的现代散文和现代汉语的楷模。叶圣陶这位语文学界的权威在《朱佩弦先生》一文中讲过:“论到文体的完美,文字的全写口语,朱先生该是首先被提及的。”白话文究竟能不能达到乃至胜过唐宋八大家之作,朱自清的创作实践是最好的回答。现在受过中学教育的青年,不一定能背出为考试而背的《赤壁赋》、《小石潭记》、《游褒禅山记》、《项脊轩志》,但你一说“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他就会说:“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你一说“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他就会说“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朱自清把古典与现代、文言与口语、情意与哲理、义理与辞章,结合到了一个完美得令人陶醉的境地。尽管有“着意为文”、过于精细之嫌,但那精美绝伦的风致,既洗尽铅华又雍容华贵的气度,实在可称是散文中的梅兰芳。写于1922年3月的《匆匆》,简直可以说是“一字不易”,它的第一段: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那里呢?
这是散文,但也是诗。是抒情,也是究理。文字充满了视觉美和听觉美,可以一遍一遍地诵读,愈读愈觉清新中有醇厚。少年可以读,老来还可以读。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时间问题,被干净清爽地剪辑在鸟、树、花的意象中,唤起人充满青春气息的忧伤,真可以说,这是“五四”时代的《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