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潜龙勿用:襁褓中的革命文艺(第6/10页)

——听说判决死刑……枪毙,……枪毙……难道我的命只值五百万……五百万么?……

五百万苏维埃卢布,只合中国钱百十块。枪毙了。这便是革命。革命是用浓盐水洗伤口,杀菌不能怕肉疼。文中还说:“无产阶级新文学中已有‘新葛葛里’出现,共产党报纸上努力的攻击官僚主义呢。”

不能理解革命的人是来自各方面的。《“什么”》一节记述:

某乡有一地主,没收之后,他到处询问,向各机关去申诉:“我没有犯罪,为什么没收财产?”——他始终不明白是革命。特地跑到彼得堡中央劳农政府,又撞了一个钉子。——精神病更厉害了。房屋已被没收,移住一小木屋中,有人可怜他,给他讲解这是“革命”,他已不是地主了。

革命使很多人害了精神病。大诗人叶赛宁的悲剧,马雅可夫斯基的悲剧,都是对革命水土不服。只有最天才的艺术家能在革命中找准自己的位置,能明白革命与艺术的一致相通之处。《赤都心史》里译了美国舞蹈大师、现代舞创始人邓肯(IoDurcan,1878-1927)访俄期间的几段文章:

每星期一次,大剧院当开放于人民群众,不收券费。政治,艺术,“美的新宗教”常在此奋发其呼声。每次先以政治的演说词,艺术论坛,然后继之以剧乐;当令革命意义的“谐奏乐”有所表见,——英雄气概,伟力与光明。

观者在这种集会里,不会仅仅觉着自己是“者”,和舞台分离不相关的。他能和自己的声音于音乐队里,他能与舞台上的演剧者,共同表显其革命的兴感于“群众的姿态”中。

邓肯的主张,是现代派艺术的精髓,也恰是革命艺术的精髓。20世纪文艺的根本特征,人们作出了许多种阐述,其实归根结底只有一条,即革命。没有哪一个世纪的艺术像20世纪这样充满了反抗与破坏,荒诞与扭曲,具有超乎寻常的群众性与政治性。撇开政治、革命这一维度,就无法准确理解20世纪的艺术,尤其是中国的现代艺术。一部百年中国文学史,实际就是一部百年中国革命史。革命使人产生最出格的想象、最出轨的举动和最出色的艺术。

瞿秋白1923年于“二七”惨案之后,写了一篇《涴漫的狱中日记》,构思很奇巧。考古学家在东亚大陆发现了许多古代文件,都是烂纸破簿,水痕涴漫,学者考察出一张破烂的文字。“这张线还是一九二三年的,距今已有三千零六年,是一篇《狱中日记》的一页单是这一个‘狱’字就很费考据,至今还没有能详细知道此字的定义。”日记用影射的笔法揭露了曹锟、吴佩孚镇压罢工的罪行。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章的叙述视角设置在“三千零六年”之后,那是一个未来的理想社会,从那个理想社会来回顾三千年前的“古代”,愈发显现出这“古代”的野蛮黑暗。文中说“那地方本来‘人’迹稀少,宇年翠筹横行;现在还是莽莽苍苍,一片凄凉荒芜的秽土,白骨如山的堆积着,满地是毒虫的旧冢,可惜也塞满了泥沙,——这是洪水之后的遗迹。”3006年前的那个时代被考古学家称为“猛兽时代”。这充分表现了作者对自身所处现实的否定。可以发现,作者的描绘和抒情,都具有突出的象征和表现性。是的,革命的艺术从本质上说就是象征的和表现的,革命艺术的极致就是表现主义艺术的极致,因为革命是要超越现实,造就精神上的“黄金世界”。《赤都心史》的《“自然”》一节中批判俄国和中国的旧文化写道:

俄国无个性,中国无社会;一是见有目的,可不十分清晰,行道乱投,屡易轨辙;一是未见目的,从容不迫,无所警策,行道蹒跚,懒于移步。万流交汇,虚涵无量,——未来的黄金世界,不在梦寐,而在觉悟,——觉悟融会现实的忿,怒,喜,乐,激发,坦荡以及一切种种性。

这里的批判,至今仍有意义,尤其“未来的黄金世界,不在梦寐,而在觉悟”,发人深省。不觉悟则万物似有实空,革命之所以使人感到无限充实,拥有一切,便在于人的觉悟。不觉悟的时代,人人家财万贯,也会虚无得冰凉彻骨。

在《赤都心史》里,也时而坦露出《野草》一般的“虚无”情怀。《“我”》一篇在灵魂自剖中描画出昂扬与低沉起伏交战的情形:

“我”不是旧时代之孝子顺孙,而是“新时代”的活泼稚儿。

固然不错,我自然只能当一很小很小无足重轻的小卒,然而始终是积极的奋斗者。

我自是小卒,我却编入世界的文化运动先锋队里,他将开全人类文化的新道路,亦即此足以光复四千余年文物灿烂的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