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不幸的二次革命(第2/7页)

我今述我个人在二次革命所见经过。本章以下,我的经过大半与膺白共同。我与他以夫妇而兼同志,不论忙和闲,我常是他最近便的一个书记。但今所写,他不及见,是我自己的记忆和看法,归我负责。

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冬,我们一行四人同车北上至天津;四人者,张岳军先生和夫人马育英,膺白和我。我在天津最熟,膺白住过北京,岳军先生住过保定,育嫂系初次到北方。同学侯宝琳君家帮我在河北区车站附近,租得一所三间平房的小屋,有地板,似铁路员工住宅,我们甚满意,除膺白一个旧勤务兵王渭文帮忙外,侯伯母还为觅得厨子老张。

这次北行为膺白在北京有几件须接洽之事,他的任务一半代陈英士先生,一半为自己,大概如下:(一)沪军都督府撤销的报告;(二)英士先生出国考察工商手续;(三)廿三师解散后的报告;(四)他自己出国考察军事手续;(五)观察北京新政府和社会一般情形。沪军善后分两项,报销和人事;人事又分两项,请资格和请深造。老少不同程度参差的人,却都热心从事革命工作一番,解散时曾拟三种办法:一种能做政府之事的,请登记任用;一种未必能做政府之事的,请稽勋褒奖;一种年青有志的,请给机会留学。膺白手里三项名单都有。廿三师的安排甚简单,几个团营长保送北京陆军大学为学员,余按军级退伍。膺白出洋的经费出自江苏省库,而非出自北京国库,此次到京接洽,与自己经济无关。这点任务,预定在北方有两三个月勾留。与英士先生约定,英士先生由上海坐船,我们由东三省经朝鲜,到东京会齐,同访欧美。其他同行的人,已到东京安排考察日程。我们由北方起程的原因:一是顺便,不必再回南,二是膺白对日本合并后的朝鲜建设甚为注意。他在军咨府筹办军事官报局,往日本参观并购机器,曾经到过汉城二次。他告诉我,听朝鲜孩子在学校唱日本国歌时的难过。他亦甚顾虑东三省前途,劝我这是值得一去的地方,所以我们决定取道于此。

任务在北京而居家在天津,我负一半责任,理由甚简单而亦甚天真。我在天津有旧时同学相叙,托辞居津,可避免参谒当局。我读过书的北洋女师,正是袁世凯在北洋总督任内所办,曾见过他几次。我以戊戌政变极同情主张变法的一派,对袁有成见,不愿接近。膺白到京谒袁时,他还提起我是他学生,何不往见,膺白即以未同入京对。除此以外,在津与南方电讯、交通都早一站。京津相距车程不到四小时,当天可以往来。我们四人分班入京,常留二人在津看家。我离开北方四年左右,此次天津不如以前热闹,而北京则改变甚多。上次我在天津,正值北洋大臣治下,开始新建设,实业与教育二事之提倡至显著,市政亦然。金钟桥、河北公园、国货陈列所、售品所,我都看见其开幕。中国人在贴近租界自建新式都市而乐居之,我记忆最深的是天津。此次天津在政治上减少了重要性,直隶都督不是北洋领袖,天津亦只是一个普通省会。我们住着甚为清静,我尤其如归故乡。

北京则昔日深闭之宫廷,成为耳目众多之总统府,许乡风俗改变得甚快。最显见者,新官场的社交、眷属活动,和夜市酒馆戏院的增添热闹。从前大吏冶游,御史据以参奏,此次闻“藩省”王公及边远代表到京谒见,当局嘱左右陪逛胡同。新当选的参众两院议员,亦出入著名的八大胡同,不以为怪。饭局之多,日必数起,浪费物质时间精力,乘酒酣耳热而谈政治的风气亦正开始。如此无振作气象的新生活,后来不知摧毁多少可以建国的新人。官僚化和腐化,在民国第一页史上即已注定。

在天津北京两处,我们恰巧逢着一次元旦,一次南北统一纪念日;元旦亦即是民国成立纪念日。两次都见市中彩牌楼高悬清帝退位诏书,以为民国的由来在此。军事当局见南来代表,辄曰:革命算侥幸成功。此种扬禅让之迹,表不打之功,政治上狭窄心理,为民国乱源之一。政治态度狭窄,不仅民初政府为然,但我们系初次感觉。一般人提到革命二字,总似存有破坏冒险之意。膺白与我同时起了一个念头,为国家必须消除南北之见,并愿以身作则,在北方多数人中,相习处,而表露革命者身份,以解说真正革命之义。这是促成我们在民国五年(一九一六)以后居家北方,先在社会努力,而后任职政府,实现民十三(一九二四)首都革命之一原因。

民国二年(一九一三)三月初,膺白在北京接洽之事已毕,已在津整顿行李,将照原定行程,向东北出发。忽接英士先生来电言,当选浙江参议员,拟到京就职,罢出洋之议。膺白接讯不以为然,复电不赞成;其不赞成之理由大致如下:中山先生办铁路,克强先生办矿,英士先生不就唐内阁之工商总长职,而出国考察工商,原属议和及让政时默契,既言出国,必当守约。此次在京,对北方政治及袁氏心迹,看得甚清,他绝对要把持政权。逼之愈甚,使之愈不放心,手段必愈劣,他比清室有力且凶。革命党人宜以真正学问道德报国,不在政权一时得失。大家以前急于革命,对建设未曾充分研究,宜乘机会充实自己。不然,双方致力于内争,徒使国家吃亏,于自己亦未必有利。膺白的意见甚迂,但甚坚决。电文不能详之事,特托岳军先生南行面陈,我们仍准备到东京候英士先生。岳军先生返沪面洽一切后,又奉命匆匆来津与膺白商。相见第一语说:“不得了,钝初被刺,生死尚未知。”他与钝初先生不约而同车北行。不数小时,上海来电报告钝初先生被刺身死情形,并促膺白即日南归。至此,我们毫不迟疑,将准备好东行的行李,立即搬上南下的火车。在车上遇着袁政府派往致祭的代表二人:郑汝成及何成濬。何本系克强先生旧属,郑则系袁氏亲信,后在二次革命时秘密到上海布置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