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昆阳大战(第20/23页)

出乎刘秀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们散布出去的谣言,远比他们刀剑的杀伤力更大。在这样的谣言面前,官兵作为一个集体,其劣根性暴露无遗——集体总是急躁而冲动,易于暗示和轻信,并彼此传染,然后迅速转化为行动。

谣言的传播,其直接后果便是,维持官兵稳定的两根情感纽带瞬间断裂,从而产生了巨大的惊恐,士兵们不再听从上级发出的任何命令,每个士兵都开始关心自己的利益,试图保全自己的性命,而不再顾及同伴们的安危。

与此同时,战场上也是天象骤变。王邑已经知道今天将会有雨,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竟会是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当汉军和官兵交战正酣之时,老天也不甘寂寞,于昆阳开始了一场哥特式的表演:黑云笼罩,霹雳惊雷,狂风大作,雨下如注,屋瓦、帐篷、旗帜,满天飞舞,天地之间,暗淡无光,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这无疑进一步加剧了官兵的惊恐,每个人都发现全世界都在与自己为敌,他们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逃。

于是争先恐后溃奔。官兵从一支高度组织化的强大军队,转变成为一个逃亡的集体,几乎是在瞬间完成。而在逃亡过程之中,恐惧在彼此传染中进一步加强,最终变成歇斯底里的恐慌。

根据日常经验,人群在缺乏统一指挥的前提下,总是选择最为混乱的方式相处,这也正和宇宙的熵增原理吻合。当昆阳的官兵突然溃不成军,各自飘零之时,同样选择了最为混乱不堪的方式逃亡。他们仿佛一群受惊的动物,丢下所有的一切,向洛阳的方向狂奔,互相碰撞,互相挤搡,只要有一人在途中不幸倒下,立即会被随后的人流踩成肉酱。

官兵如同洪水,一泄百里,根本无可阻挡,王邑和严尤率军连杀数百人,企图阻止溃逃,但这点威慑无疑太过渺茫,洪水总归要去它想去的地方。

官兵逃至滍水岸边,持续的大雨,让滍水水位暴涨,滚滚波涛,如海洋般宽广,舟船尚且不能渡,何况是人?然而,官兵们对眼前的危险视如无睹,纷纷奔入滍水,旋即被狂涛席卷吞没。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官兵依然前赴后继地跳进汹涌的滍水,仿佛那里就是天堂,那里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很明显,当这些士兵一个人独处之时,对于此刻的处境,他们一定能认真考虑清楚,仔细权衡利弊,从而得出合乎逻辑和最符合个人利益的结论:与其被河水淹死,不如回身和汉军战斗,百万之众,对付对方八九千人,怎么可能失败?

然而,在集体之中时,这些士兵已经无法思考,无法质疑,歇斯底里的恐慌,仿佛巨神手中的皮鞭,抽打着他们,使他们只能麻木而顺从地向前,哪怕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要比回头来得更为安全。

最大的恐惧,往往是恐惧本身。对这些官兵而言,他们甚至已经不是在恐惧死亡,让他们恐惧的,正是恐惧本身。

譬如高楼失火,住户一旦开始恐慌,甚至根本就不设法自救,或者等待消防队的到来,而是拉开窗户直接就往下跳。从理性的角度分析,跳楼生存的概率也许更低,然而,强烈的恐慌已经让他们无法思考。

再譬如几十人的军队,往往可以将数千战俘管得服服帖帖。战俘们并不会作这样的理性思考:只要他们团结起来反抗,将有着更大的幸存希望。而更极端的例子是:即使战俘们明知自己将被屠杀,依然不会选择反抗,而是逆来顺受,如同羔羊,可怜而悲壮。

类似以上这些非理性所能解释的事实,在历史和现实中比比皆是。而其中的秘诀便是:让人群沉浸在集体无意识之中,无法醒来思考。

古罗马贵族便精通此道。古罗马拥有大量的奴隶,总人数甚至占到全国人口的一半以上。有人建议让奴隶穿上一种特别的衣服以便识别,却遭到元老院明智的驳回,理由很简单,如果奴隶们一旦看出自己的人多势众,就将胡作非为,甚至起而造反。而满清入关之后,不顾汉族的巨大反弹,强制推行剃头易服令,数百万汉人因此丧生,无意中也正起到了类似的效果:汉人依了满族的装扮,汉满混同至于无法分辨,于是再难以意识到汉族和满族之间其实存在着悬殊的力量对比。

再回到昆阳战场,在恐惧之中崩溃的,不仅是官兵,也包括动物。天地霹雳,暴雨惊雷,在如此的天威肆虐之下,王邑随军带来的虎豹、犀牛、大象、豺狼,也都开始惊恐不安,浑身颤抖,不顾一切地挣脱牢笼,发足狂奔。一时间,战场上便出现了这样的诡异奇观:虎豹犀狼在人群中穿梭狂奔,却并非为了吃人,而是为了逃命。人类看见这些凶狠的猛兽,非但不畏惧,反而和它们相伴狂奔,而猛兽一旦挡住了人群的去路,人群甚至还要对它们动手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