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向新纪元(第3/6页)
蒋氏的立论,建筑在三种武断上:对中国戏剧的武断,对外国戏剧的武断,对悲剧、喜剧界定的武断。他的这三种武断,与他对中外戏剧知识的贫乏有关,当然很难为我们所同意。但是,他的感受中也包含着一些“起之有因”的成分。我们在本书中多次提及,中国的艺术精神偏重于中和之美,因此固然创作过很多悲剧却缺少浩荡深沉的悲剧精神。蒋观云对一个确实存在的复杂问题作了极其片面的概括,结果把自己导向了谬误。与他写作此文同年,大学者王国维借《红楼梦》评论来阐释悲剧美,就深刻得多了。王国维在高度评价《红楼梦》的悲剧美时,也牵涉到蒋观云所说的问题:
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载《教育丛书》(1904年)及《静庵文集》(1905年)。)
他还是为中国式的悲剧美保留了地位,八年之后,他还要在《宋元戏曲考》中给中国戏剧中的悲剧美以国际性的评价。
对于中国戏剧文化中的消极性因素,在当时说得比较完整的是陈独秀。他在1905年陈述了中国戏剧的五项改良措施,其中有两项是建设性意见,三项是破坏性意见。这三项破坏性意见中,包含着他对中国戏剧中消极因素的认识:
不可演神仙鬼怪之戏。……例如《泗州城》、《五雷阵》、《南天门》之类,荒唐可笑已极。其尤可恶者,《武松杀嫂》,原为报仇主义之戏,而又施以鬼神。武松才艺过人,本非西门庆所能敌,又何必使鬼助而始免于败?则武二之神威一文不值。此等鬼怪事,大不合情理,宜急改良。
不可演淫戏。如《月华缘》、《荡湖船》、《小上坟》、《双摇会》、《海潮珠》、《打樱桃》、《下情书》、《送银灯》、《翠屏山》、《乌龙院》、《缝褡》、《庙会》、《拾玉镯》、《珍珠衫》等戏,伤风败俗,莫此为盛。……
除富贵功名之俗套。吾侪国人,自生至死,只知己之富贵功名,至于国家之治乱,有用之科学,皆勿知之。此所以人才缺乏,而国家衰弱。若改去《封龙图》、《回龙阁》、《红鸾禧》、《天开榜》、《双官诰》等戏曲,必有益于风俗。(三爱(陈独秀):《论戏曲》(1904年)。)
显然,这三方面,切中了封建传统文化的痛痒之处。这样的批评,在当时是深刻的。
第四,为中国戏剧树起了国际性的参照点。
当时的思考者们常常提到欧美、日本,作为对比性思考的参照点。这是视野初开时的正常现象,也是近代化思考的重要特征。
世纪初年的中国学者谈外国戏剧,常常包含着许多常识性的错误。严格说来,他们并不是在专业地论述外国戏剧,而是在撷取外国戏剧中那些振奋民心的特证。
陈独秀说,欧美各国并不贱视演剧艺术,演员和文人学士处于同等社会地位。天僇生说,法国在被德国战败之后,曾设剧场于巴黎,演德兵入都时所造成的惨状,观众无不感泣,结果法国由此而复兴;美国独立战争时,曾拍摄揭露英国人残暴的“影戏”,激发反抗精神,结果胜利而独立;自十五六世纪以来,法国高乃依、莫里哀、拉辛等人的剧作,上至王公、下至妇孺,人手一册,而这些戏剧家本人也往往现身说法,自行登场演出,“一出未终,声流全国”。天僇生在谈了这一些显然被夸大甚至被误传了的欧美剧坛往事之后感叹道,欧美国家对戏剧重视到这种地步,而我们中国则完全不一样,即此一端,也可以明了他们强盛、我们衰弱的原因了。
那位没有留下名字的《观戏记》的作者,把法国因战争而失败、因戏剧而复兴的夸张说法铺陈得淋漓尽致:
记者闻昔法国之败于德也,议和赔款,割地丧兵,其哀惨艰难之状,不下于我国今时。欲举新政,费无所出,议会乃为筹款,并激起国人愤心之计。先于巴黎建一大戏台,官为收费,专演德法争战之事,摹写法人被杀、流血、断头、折臂、洞胸、裂脑之惨状,与夫孤儿寡妇、幼妻弱子之泪痕。无贵无贱,无上无下,无老无少,无男无女,顷刻惨死于弹烟炮雨之中,重叠裸葬于旗影马蹄之下,种种惨剧,种种哀声,而追原国家破灭,皆由官习于骄横,民流于淫侈,咸不思改革振兴之故。凡观斯戏者,无不忽而放声大哭,忽而怒发冲冠,忽而顿足捶胸,忽而摩拳擦掌,无贵无贱,无上无下,无老无少,无男无女,莫不磨牙切齿,怒目裂眦,誓雪国耻,誓报公仇,饮食梦寐,无不愤恨在心。故改行新政,众志成城,易于反掌,捷于流水,不三年而国基立焉,国势复焉,故今仍为欧洲一大强国。演戏之为功大矣哉!(《观戏记》,发表于1903年,见《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