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色的翅膀(第4/8页)

抗战爆发的第二个年头,张松樵一家由湖北武汉搬迁来渝,途中机器损失过半。却没想到剩下的机器一落地,立刻又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大后方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人,因此工厂实行日夜两班制,产品源源不断地运出工厂,成为支撑大后方市场的顶梁柱。自然,裕华纱厂也就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

老爷子一进工厂就下了滑竿,不许别人搀扶。纱厂里原棉、纱捆、纱包和布匹堆积如山,罪恶的日本飞机使用了专门摧毁城市的高爆炸弹和稠油燃烧弹,爆炸引燃的大火足足有几层楼高。冲天烈焰无情地吞噬厂房,吞噬机器和来不及逃生的人们,近千度的高温一瞬间就能把钢架熔化,人们即使隔着数十米距离也难抵挡烈焰的威力。老爷子眼看着工厂在烈焰中化为灰烬,面色如冰、沉默无语。直到来到火势较小的印染工间,看见许多工人还在奋力抢救机器和原料桶时,他的表情才有所缓和,对指挥救火的石厂长说:“告诉他们注意安全……莫要再伤到人了。”

正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一桶高温炙烤的化学剂忽然爆炸,巨大的气浪掀翻了数吨重的机器。老爷子躲避不及,像片树叶那样被气浪卷下台阶。这回他真的站不起来了。

这一天注定是父亲十四岁的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家里遭轰炸,工厂被烧毁,爹爹身负重伤被紧急送往红十字医院抢救。夜幕降临,他们被安排与厂里员工的家属一道挤在临时棚屋里。养尊处优的父亲即使是在逃难期间,也没受过这样的罪。

一觉醒来,不见了姆妈,父亲连忙爬起身来到处找。山坡上到处都是睡不着觉的大人,他的姆妈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山下的市区。父亲连忙紧挨着她坐下来。姆妈知道儿子饿了,但是她也没有办法,只好紧紧地把他搂住。远处还有什么地方着着大火,山城的夜空被烧出一个大窟窿来。黑暗中有人唧唧喳喳地说,燃火那一带就是铜元局,听说已经烧掉了几条大街。

表哥士安家就在铜元局公馆大街,不知道情况怎样了,姆妈的湖北仙桃口音在黑暗中叹息道:“儿(日)本人造几多孽啊。梅子家莫要出事哦……只要平安就好。”

父亲心里荡起一股豪气来,冲口而出:“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杀光这些万恶的日本鬼子!”

姆妈叹口气说:“那么多军队都挡不住,你拿么子杀呦?”

父亲说:“我上前线去,拿机枪嘟嘟嘟扫射!”

姆妈呵斥道:“瞎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要是叫你爹爹听见了,他要发脾气的!”

父亲不服气地顶嘴:“么子好男不当兵嘛?没人当兵上前线,日本鬼子不是要打到重庆来了?”

姆妈耐心开导儿子:“傻孩子,乡下人没饭吃才当兵,咱们怎么能上前线打仗呢?你还是个学生,得好好念书,出国留洋,学好本事将来好接你爹爹工厂的班……”

父亲沉默了。柳韵贤却在一个劲地念叨姨妈家的事。父亲有两个姨妈,大姨妈就是梅子,小姨妈叫莲子。莲子姨妈嫁给了长江轮船公司的范经理,住在市区。梅子姨妈,就是表哥楚士安和表姐楚如兰、表妹楚鸿雁的母亲。楚家虽有雄厚资产,但是因为华北沦陷太快不及搬迁,楚姨父又不愿意跟日本人合作背上汉奸卖国贼的骂名,故举家逃难来到重庆。日本人把沦陷区不合作的中国工厂统统作为“敌产”没收了,所以楚家事实上已经破产,如今不得不靠银行存款和变卖细软过日子。

这一夜无比漫长,直到天亮时佣人家成从医院带回消息,说老爷子并无生命危险,只是腿折了,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姆妈重重地舒出一口气来,低声念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上午,厂里的后勤主任安排家属疏散到村里老乡家借宿。老板一家则被安排搬到黄角垭去,厂里已经租下一座宅院给他们过渡。正忙乱中,铜元局那边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人,颠着一双小脚,是梅子姨妈家的女佣苏大嫂。柳韵贤一看见苏大嫂就连忙向她招手。苏大嫂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个灰堆里打滚的讨饭婆。一见柳韵贤就像找到救星,拍手顿足地哭起来:“哎呀太太、少爷喔,了不得啦……”

苏大嫂是北方人,厚嘴唇,她的家乡话永远像煮不熟的夹生饭,常常叫南方人摸不着头脑。等大家终于弄明白,不由得全都惊呆了:楚姨夫、梅子姨妈还有小表妹鸿雁都被压在垮塌的房屋里,等刨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走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像滔天的洪水再次重创了父亲一家,把他们的精神防线冲得七零八落。这天敌机破例没有轰炸,人们扔下自家的事情开始张罗楚家的丧事。灵堂布置起来,灵幡扎起来,白云寺的和尚也请来,送丧的料器班子也敲打起来。三口散发着刺鼻桐油气味的棺材显眼地摆放在灵堂中间。这时父亲听见姆妈不满地质问苏大嫂:“士安哪里去了?这伢,也算个大人了,这大的事为么子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