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色的翅膀(第7/8页)

河马和刺青冲上前,把敌人按住,罗霞用不大熟练的日语审问他:“尼哄得失嘎(你是日本人吗)?”

俘虏听到日语,显然吃了一惊,但马上又闭上眼睛拒绝回答,因此无法断定他到底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河马急躁起来,提议把他吊起来,给他吃些苦头,刺青则说干脆扔到江里去,或者挖个坑埋了。林志豪愤愤地骂道:“狗杂种,就是碎尸万段也不解恨!”

士安紧蹙眉头不说话,手指却在膝盖上轻轻叩击,说明他正在动脑筋想办法。果然,几分钟后士安站起身来,走到俘虏跟前蹲下来说:“你看着我——别装蒜了,我知道你懂中国话!”

俘虏果然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士安猛地掐住敌人脖子,每个字都像射出的子弹那样洞穿了对手的伪装:“昨天,我的父母,还有小妹妹,她只有六岁,都被你们飞机炸死了!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我要向你们讨还血债!”要不是志豪拦住他,表哥肯定会把敌人活活掐死!

志豪说:“干脆把他送交宪兵队得了,听说那地方连死人进去都得开口,不怕他装哑巴!”

这时候俘虏却开口了,大家听得清楚,他说的是地道的带着高粱茬子味儿的东北话:“请别枉费心思,我不会活着进宪兵队的。”

志豪狠狠地踹他一脚,骂道:“你这个引狼入室的汉奸卖国贼!你是不是人?帮着日本人屠杀自己同胞?”

汉奸痛得咧咧嘴,但没叫饶。

士安拦住志豪,冷冷地说:“如果你不说实话,我马上就把你交给宪兵队。至于是不是活着去,你自己恐怕说了不算了吧!”

汉奸脑袋垂下来,神情惨淡地说:“兄弟,我自知死罪难逃,但是请让我把话说完……我一家九口人,先后有五个死在蒋委员长手里,国军也从没有把老百姓当人啊。东北沦陷这么多年,蒋委员长干什么去了?国军干什么去了?谁来救救东北的老百姓?做亡国奴是老百姓的过错吗?如今我老婆孩子家人都扣在日本人手中做人质,如果我活着进了宪兵队,她们立马就会被关进细菌场当人体实验品。”

父亲的心中起了风暴,拿不定主意应该恨还是同情这个汉奸。大家的表情都有些茫然,也拿不定主意怎么办。这时大街上传来宪兵巡逻车的马达声,汉奸挣扎着想站起来,河马拦住他,但是士安示意河马让开,自己走过去替汉奸解开了绳子。汉奸还是站不起来,因为他的一条腿给打断了。眼镜递给他一根木棍,于是他拄着棍子慢慢挪向窗口。窗户下面是黑黝黝的江岸,江水冲击着石壁,发出经久不息的咆哮。汉奸突然扔掉木棍,趴在地上,脸朝着北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奋力从窗台上扑出去。

屋子里的人仿佛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塑成了泥胎。这样的结局显然大家都没有想到,残酷的现实像一股寒流把他们的嘴巴统统冻起来。好半晌,士安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狗日的……日本人!”

父亲的胸口堵住了一团乱麻,他第一次感到了爱恨是非的复杂性。生活是一部伟大的教科书,短短两天,战争教给他的超过了所有课本的总和。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一轮西斜的太阳热烈地照耀着他头顶的蜘蛛网。屋里静悄悄的,表哥不见了,其他人也都不见了。他探头去看窗外,古老的长江咏叹不息,让人疑心昨夜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

少年揉揉眼睛,心里起了一团大雾。他脚步惆怅地离开吊脚楼,独自乘渡船回到南岸。家里的灵堂还在超度,丧事还在继续,姆妈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痛中,居然都没顾及宝贝儿子一夜未归。父亲决心把表哥的秘密埋藏在心里,不对任何人提起。

7

父亲回家才知道,被大水卷走的棚屋中,有一间是张兴富家的。

父亲连忙赶去找他。这个在水中比鱼儿还要灵活的“江猪”仿佛变了一个人,枯坐在乱石堆上一动不动。父亲也沉默着,紧挨着朋友坐下来。父亲感觉自己有好多话要对张兴富讲,可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两个少年以相同的姿势枯坐着,任凭烈日暴晒,像一对沉默的石头雕像。

傍晚时天边终于飘来一朵黑云,暑热退去,紧接着天空暗下来,一时间狂风大作,闪电紧贴着山头飞舞。忽然一个炸雷劈在附近,两人惊得同时扭过头去,身后一株几人合抱的百年老树被劈成两段,溅起的火花如流星雨般在天空中飞舞,空气中也弥漫起一股焚烧死人的焦煳气味。张兴富被惊醒了,喉咙里有了动静,渐渐就变成了咿咿呀呀的话语:“爹爹姆妈啊,奶奶妹妹啊,啊呀呀……”

大雨倾盆,张兴富趴在父亲身上大哭起来。父亲任凭他号啕发泄,然后慢慢扶着他往自己家里走。姆妈得知他的不幸,特意关照厨房为他做了一餐可口的饭菜,对他说:“今后你就住在这里吧,不用担心学费和生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