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6/9页)

这天,郑廷贵与马万川对饮,说是对饮,不如说郑廷贵独酌。以往,他常迈着四方步,拿腔捏调的,在街面走来晃去,在旗人中,他是有名望的,与旗人中有名望的聚在一起,出入各大饭馆,那是他的一大乐趣。现在,他除了来马家大院,很少抛头露面。

马万川能喝两盅,并不恋酒,到不是受佛法的约束,本来在家设佛堂,为掩人耳目。但自满洲国成立,他几乎足不出户这是事实,与外界联系,掌控商号,都靠老乔。

郑廷贵感慨地:“老哥哥,看来咱们俩儿真老了,只能猫在家里喝酒了,有一天,这酒都喝不下去,也就蹬腿了……”

马万川笑着:“别介,你那个大清国还没恢复呢,小皇上没正式复位,你这个做臣子的,咋就灰心丧气了呢?”

郑廷贵不出声了,大概他也知道大清无望,同时,对这个满洲国和皇上失去信心,只是他心里明白,嘴上不肯服输罢了。

马明满进来,先恭敬地叫声叔,又喊声爹,而后坐在墙边椅子上。

郑廷贵一壶热酒下了肚,脸上泛着红光,兴致高涨地招呼着马明满:

“老二啊,我来这儿总看不到你,你忙啥呢?来,来,坐我身边,陪叔喝一盅。”

马明满稍起下身,又坐下了:“叔,你老和我爹喝吧,我……我刚在外面吃过了。”

“你小子,过去一上我哪儿,就嚷着要酒喝,咋的,大了,叔叫不动你了?”郑廷贵平日里挺喜欢马明满的,说马明满人机灵,嘴巴甜。

“假假咕咕的,你叔让你上桌,你就过来呗!”马万川虽说对这个二儿子不满意,但与内心中的慈爱是两回事儿,试想,大儿子、小儿子都不在身边,二儿子平时总躲着他,这使得他时常心里不好受。

马明满不好再推辞,凑上近,拿起酒壶,先给郑廷贵斟满上一盅,又给父亲斟上一盅,与以往一样儿,他不大敢正视父亲脸面与眼睛,随后他自己斟上一盅,端起来,不知为什么,手有些哆嗦,说话声音似乎也发颤:

“叔,爹,我……我敬你们二老一盅……”

郑廷贵高兴的一饮而尽,马万川没喝,他蓦地发现二儿子眼神游离,魂不守舍,莫非真是惧怕他这个当父亲的……

马明满胡乱地喝下酒,而后又退回到一旁,坐在椅子上。

郑廷贵酒劲上来,话自然多,他回过头,问马明满:“咋的,就喝一盅啊?来,再陪叔整两盅……”

马明满:“叔,你……你老喝吧,我……”

马万川瞟了眼儿子,分明示意儿子,没事儿可以离去,见二儿子不起身,他也不好撵。

郑廷贵:“老二啊,你天天不着家,忙啥呢?”

马明满:“我……我没忙啥……”

马万川说不上是抱怨,或指责:“他一天除了吃喝,还有啥正事儿?”

郑廷贵:“老哥哥,你别这么说,我看将来,当不住就这老二能出息呢,我……我为啥这么说呢?老二心眼儿够用,在外面又能交际……”

马明满似乎没心情听两个上辈人说的话,不过,他自知该退下,且还得讲个礼节,他站起来,端一盖碗茶,走到郑廷贵身边,声音依然是颤颤地:

“叔,你老别总一门喝酒,来,喝……喝口茶……”

郑廷贵笑呵呵接过来,却没马上喝,放在桌上。

马明满没忙着退后,稍沉思一下,极殷勤伸手又把盖碗端起来:

“叔,这……这茶是新沏的,你……你老不……不是愿意喝热茶吗!”

马万川只觉得今天二儿子神情及“孝顺”的举止,有点怪,但怪在哪儿子,他一时说不出来。

郑廷贵笑着接过盖碗,实实惠惠地喝了一口,足有小半碗,而后放下。

马明满的头垂下了,身子稍弯了弯,不知是在施礼,还是不敢正视面前的两位老人,连个客套话都忘记说了,退了出去……

一个意想不到,极其不幸的事情,突然降临到马、郑两家人的头上。

郑廷贵吃饱了,喝够了,心满意足地欲要回府,走出马家的小客厅,腿颤抖几下,脑子有点晕,眼睛也有点发花。

马万川往日很少送至门外,以两人的交情、友情,是不需要那些俗礼的,今天却一直跟随在郑廷贵身后,因为他看到郑廷贵从椅子站起来,身子直摇晃,不同与平时为显示身份的那种有节奏、有气派的晃动。

“老哥哥,快回屋吧,送啥送,跟我用得着这么客套吗?我……我明个儿还来呢!”这是郑廷贵生命结束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马万川:“我看你今个儿没少喝呀,不行的话,我让你人送你回去吧!”

郑廷贵回过头,想摆下手,还没等手举起来,身子像麻花似的一扭,腿了软,瘫倒在地,脸面朝天,胳膊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