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5/8页)

武伯英话落之后,亭子内寂静良久,不光胡宗南愣住静听,连葛寿芝也是张嘴近痴,都在回味。

“你是个理论家,虽有些管窥片面,却不失真知灼见。”胡宗南目露欣赏,带着惋惜,“你很客气,还有两点,我想你已经得到,不愿当面明说,怕伤我这革命军人颜面。战事败成这样,还有什么颜面,我愿给你凑足十个,且听是否合你所想。首先,战和不定——还对日本怀有幻想,对国际干涉怀有幻想,想打不敢打,敢打不想打,决心难下,错失良机,朝令夕改,贻误战机。其次,指挥不灵——军队成分复杂,没有统一思想,没有坚定信念,相互推诿扯皮,只想保存实力,军令不通,协作不够,上面有方针,下面有对策,败不互救,胜不相助。”

胡宗南说得这样尖锐,二人不敢附和,亭内又是一阵寂静。

胡宗南又问:“那你说,共产党虽然力量弱小,为什么却能仗仗小胜?”

武伯英犹豫道:“恐怕正是,虽没有精兵良器,也没有这十点失误。”

胡宗南长叹一声,站起来踱了两圈,然后转过头来,眼睛里隐隐潮湿。“这正是我接近宣侠父的原因,为了游击战,共产党最擅长的游击战。前年我去冀东防日,因为和共产党打过数十仗,深知游击战术厉害,想用来对付日军。于是把他从冯玉祥军中请来,兵车从天水开到北平,他在列车上就写成了一本游击战术,洋洋十万言。我读后心悦诚服,由衷敬佩,印发所部,遵照施训。”

葛、武心中一震,宣侠父才能非同凡响。胡宗南坐回椅子,端起咖啡慢慢品着,也把悲伤渐渐压了下去。他个子矮,坐在高椅上腿不着地,看起来非常享受。“喝点咖啡,正宗的美国乃斯特勒,非常醇香。”

武伯英摆手致谢:“我从来不喝咖啡。”

“我从来不喝茶。”胡宗南转头喊,“拿些饮料来!”

军需官端来果汁,鲜榨加冰块,一扎柳橙汁,一扎西瓜汁。武伯英和胡宗南要了柳橙,葛寿芝嫌凉不要,胡宗南指挥道:“那杯倒上西瓜,我喝。”

胡宗南加急喝完咖啡,把饮料杯攥在手心,享受清凉。“蒋铭三给你提供了办公室和汽车,我能帮你什么,尽管提出来。”

“人。”武伯英没客气,“四个。我不想用中统和军统的,也不想用行营的,和地方联系太多。还是部队上的人好,家属和亲友都不在西安,办事有力。”

胡宗南不好收回大话:“我的情报处,人手也不多。”

“我不要军情人员,就要侦察兵,您的师团里都有侦察连,抽四个人应该不难。”

“好,我给你派四个最好的。枪打得好,身体好,会审问,会跟踪。”胡宗南看了看武伯英,“还要高高大大,光光堂堂,配得上武专员。”

语罢三人大笑,夜深人静中传出很远,武伯英很久没有如此开心,把麻木的瘦脸都笑活了。

胡宗南让座车亲送二人,先送葛寿芝回西京招待所,与武宅顺路。胡总指挥座车全城都认得,巡逻军警远远看见,赶忙避站路旁立正敬礼。武伯英有个感觉,蒋鼎文的反应有些失常,是不是他心里有鬼?胡宗南一切反应正常从容,但和戴笠关系十分亲密,是不是提前得知要查宣案,有所准备?宣侠父是个大家伙,密捕或者暗杀他的人,绝对也是大家伙。

葛寿芝不避司机:“伯英,你是内敛性格,强硬在内,软弱在外,这和戴老板有些相似,是情报特工奇才。”

“岂敢,惭愧。”

“你的优点很多,但是有个缺点,戴老板就没有。做这个工作,即使小缺点也能致命。作为你的老师,我不得不指出来,不是批评也不是怀疑你的能力,而是劝进。”

“请校长明示。”

“就是有时喜欢忍让,容易网开一面。试想当时,你要二话不说一枪打死刘鼎。不至于遭毒药暗算,还错失了立大功的机会。”

“校长说得极是。”

“明天一早我就回武汉了,会战需要我,你在西安,好自为之。现在什么事情只要牵扯了共产党,就只能曲办。例如宣侠父的罪行,可以明捕明杀。但是目前局势,只能搞个失踪。我估计幕后之人,也是不得已曲办了此事。那么你查案,就要曲查,这是必须的途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乃圣人之道。你虽是后生却是老儒,一定明白这个道理。但究竟什么是不可为,要怎样为之,却是大学问,也是大关口。”

武伯英默默点头,缓慢而坚定。

武伯英把葛寿芝送到西京招待所大门口,哨兵验看了证件,葛转身伸手,来西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武伯英之手。“那盘棋,我们一定要下完,随时打电话,我用老路子,你想新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