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4页)
她给了二狗一个雷——和一山定了婚。
二狗的牙咬得咯吱咯吱的响。他的心智发展到十三岁,就不再前进。假若十三岁的孩子还不能脱净原始的狡猾与残忍(象还以活剥小狗的皮为乐等等),二狗想用最毒辣的手段来报复,是极自然的。他想要一山的命!
可是一山去从军。二狗的刀落了空。于是,他那简单,而自以为聪明的心,又开始活动。他逢人必说:一山那小子是怕了咱,不敢再住在家里!你们等着瞧,什么时候他把脚放在文城,什么时候就没有了命!
连举人公带梦莲都听到了这种宣言。举人公的心中很不安,生怕女儿还没出嫁,就作了寡妇。为缓和这种可怕的计谋,他每次请客也必给二狗一张帖子。二狗的简单的心中得到一点安慰,并且很感激举人公。在感激之中,他还希望举人公能强迫梦莲和一山解除婚约。因此,他对举人公尽力的巴结;有什么新鲜果子与点心,他必亲自给举人公送来,举人公要是在街上溜跶,他必过去搀扶。举人公是非常爱小便宜的,一个糖豆和一两金子同样的能打动他的心。他知道二狗的愚笨无知,但是在消化了二狗的点心与鲜果之后,他从心里觉得二狗是个可爱的青年,至少比一山要好的多。礼物教他替二狗说了话:“可惜,梦莲太不听话,偏要嫁给那个穷小子一山,说真的,二狗比一山要好的多!”
二狗听见这番夸奖,极快的下了结论,只要把一山弄死,梦莲还会变成二狗太太!
梦莲,可是,全不在乎。听到举人公与二狗的话,她只从嘴角露出点轻蔑的笑。在她最高兴的时候,她才在二狗来看举人公的时候,轻轻的学两声狗叫给他听。她纯洁,她敢开玩笑。
敌人进攻保定的时候,已经派人来到文城“招贤纳士”。他们的第一个收获是二狗。二狗不图钱,因为家里有钱。他只图得个地位,好教文城的人不敢再叫他二狗,而改称二太爷。敌人中的“支那通”的狡猾与毒辣恰好与二狗的差不多——同类而深度稍异。他们拿二狗当作了宝贝。假若也还有不尽满意之处的话,他们只觉得二狗的洋服不大顺眼,因为他们以为只要把穿洋服与中山服的华人杀尽,中国就不会再抗战了。他们嘱告二狗换装。二狗,在这一点上,可是很坚决。他不能脱去西服;一脱去,他就不存在了。洋服是他的羽毛,也是他的生命!
二狗的坚决,并没有得罪了他们。他们的眼睛,自从在三岛的时候,就看到了王举人。
王举人是他们最理想的顺民。假若中国每一县都有个王举人的话,他们就可以兵不血刃而得天下。二狗是王举人的好朋友,他可以马上去捉到他。这总得算二狗立了一功,洋服的问题,大可以暂时搁在一旁。二狗去看王举人。举人公的心思很简单:“我不求别的,只求保住我的房子,我的地,我的一切财产,和我的老命,能保住这些,教我干甚么我就干什么!”这几句话,说得那么简单,直爽诚实,连二狗都受了感动,而举人公自己也落了两点老泪。
这时候,梦莲很愿意买一支手枪。她不晓得手枪在她手里有什么用处,或能解决什么问题;她只盼望得到一支!十三
文城变成了死城。县中学改作了日本宪兵队的办公处与宿舍。昔日的青年的笑脸不再见了,现在出来进去的不是铁脸的宪兵,便是满脸泪痕的囚犯。昔日的青年的笑语与歌声,变成了鞭声与哭喊。十字街头的大买卖,都换上了日本字的牌匾,摆上日本货物,日本人不带一个钱的资本而来“合作”,事实上就等于霸占。西关外的纱厂被唐连长给烧完,只剩下几堵高墙寂寞无聊的立在那里。
血是野蛮人最欢喜的颜色,流血是野蛮人的工作与消遣。但是,野蛮人还有他们的禁戒与拘束,他们杀人,也许不敢杀鸡,或别的神圣的动物。我们的敌人,哼,只以流血为享受,而毫无禁忌。自从敌人进了文城,文城的夜里已听不见鸡鸣。鸡,和猪牛鸭鹅,都被敌人杀光。象狡猾的狐狸似的,他们到处去搜索;看到一把鸡毛掸子,他们便想象到肥美的鸡肉。把鸡鸭杀光,他们用枪刺戳杀街上的野狗,不为吞吃,而只为看着野狗的苦痛,给他们自己一点愉快。
不过,拿野狗与人相较,恐怕杀人是更有趣的。假若杀一条狗比杀一只鸡有趣,那一定是因为鸡是必须杀了才好作菜吃,它的趣味是比较的更实际更老实一些,远不及纯出于游戏的,带有艺术欣赏性质的去杀一条狗——慢慢的流血,浑身的抽动,眼神里的苦与悲哀都更足以满足残忍狂暴的心情。
人的表情又比狗多着许多,而杀人的方法又不限于砍头或用枪弹穿过胸口。所以杀人更有趣味。剥皮、凌迟、用冷水沪背、用煤油灌鼻子、坐电椅、拶手指掀指甲……每一种死刑都有它特殊的技巧,与特殊的趣味。那受刑的人,因年龄,性别,性格的不同,又各有各的表情,喊法,央告或挺受……这种种表情与悲痛,又非任何别种动物所能供给的。所以,野蛮人,在杀人的时候,不但显露出他们的聪明,也在流血中得到最高的愉快与光荣。我们的敌人也是这样,不过比野蛮人的花样更多一些,因为他们曾经从中国与欧美借过去一点“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