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卡人(第15/18页)
终于,他拖着沉重的躯体来到一座大门前稍做休息,一只瘦弱的手仍旧抓着那只竟然还没有摔碎的酒瓶子。他轻轻抱住它,就好像那是最后一块翡翠一样,轻声笑着,庆祝它的完好无缺。他可不想把自己的最后一点积蓄在鹅卵石上摔个粉碎。
他又灌了一大口酒,抬头盯着闪烁的甲烷路灯。加了添加剂的甲烷在黑暗中燃烧时闪耀着绿色的光泽,那是代表绝望的颜色。从前,绿色对他而言意味着胡荽、丝绸和翡翠之类的东西;而现在,绿色只能让他联想到那些戴着头带的狂热而嗜血的家伙,还有在饥饿中拾荒的一个个夜晚。路灯的光芒闪烁着。这是一座绿色的城市,一座充满绝望的城市。
在街道的另一边,一个隐没在阴影中的身影在急速行走着。陈倾身向前,眯起了眼睛。一开始,他以为那是一个白衬衫。但不是。它的行踪太过诡秘了。那是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女孩。一个由人类制造出来的美丽而诱人的生物。她的动作有着明显的一动一停的特征,这说明她是一个……
发条女孩。
看到这个非自然的生物在夜间的街道上潜行,陈咧嘴笑了起来,瘦削的脸庞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一个发条女孩。马平提到过的那个发条女孩。不可思议的人造生物。
她从一处阴影奔向另一处阴影。身为人造生物,她比一个衰老的黄卡人更加惧怕白衬衫。她离开了自己原本的生活环境,来到了这里,而这座城市厌恶她所代表的一切:她被修改过的基因、她的制造者、她非自然的竞争力——以及,最重要的,她没有灵魂的事实。每晚,在他搜寻被丢弃的瓜皮时,她都会经过这里。在他躲避白衬衫巡逻队的同时,她也在闷热的黑暗中游走。然而,尽管有这一切的不利条件,她还是活了下来。
陈福生强迫自己站起身来。他已经喝醉了,身体打着晃,步履蹒跚。然而他还是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扶着墙,如此一来,当他的膝盖无法支持的时候也不至于摔倒。这是一件愚蠢的事,一个古怪的念头,但那个发条女孩抓住了酒醉的他脑海中仅存的想象力。他想追踪这个几乎不可能存在的日本人造生物,这个远比他本人更严重地侵犯了这块异国土壤的基因制品。他想跟上她。也许他可以从她那里偷到几个吻;也许他可以保护她免遭夜间的灾难威胁。至少,他可以假装自己不是一具喝醉酒的、蒙着人皮的骷髅,而是和以前的他一样,是一头猛虎。
发条女孩穿过最黑暗的背街小巷,黑暗保护了她,让她得以避开那些一旦抓住她就会不问情由、立刻将她投入沼气池的白衬衫。她走过的地方,柴郡猫都会发出号叫,似乎它们也明白这个生物和它们一样,经过基因工程的改造。这个国家被各种瘟疫和野兽所侵袭,遭到如此众多的基因改造怪物的围攻,远远超过了它的承受能力。小到引起发绀病的病毒,大到各种改造巨兽,它们都在围攻这个国家。而这个国家则在挣扎中逐渐适应着环境。陈悄悄地跟在发条女孩的身后。他们俩都和侵袭榴梿的锈病一样,是入侵物种,并且同样不受欢迎。
尽管发条女孩的动作十分奇特,毫无规律,但她步行的速度还是相当快。陈感到跟上她有些困难。他的膝盖发出古怪的嘎吱声,他咬紧牙关忍着疼痛。他不时摔倒,嘴里发出低低的呻吟,但他仍然坚持着。走在前面的发条女孩钻入另一片阴影,她身材苗条,动作却显得有些蹒跚。她那一动一停的步法正向所有人宣示:她不是一个人类,而是另一种生物。无论她看起来有多么美丽,无论她多么聪明、多么强壮,她的皮肤多么精细,她依旧是一个为服务而生的发条生物——而这一点已经深深镌刻在她的基因之中,并被那种非自然的、无法控制的步态暴露出来。
过了许久,当陈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无法再坚持的时候,发条女孩停了下来。她站在一幢破败高楼黑洞洞的楼门前,就是那种和他居住的高楼同等高度、同样破败的大楼。另一个扩张时代的遗迹。这幢大楼的高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和欢笑声。上层的窗子里有些人影,在红色的灯光下晃动着,似乎是女人在跳舞。他还听到了男人的叫喊声和鼓声。发条女孩的身影消失在了大楼里。
里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一边大肆挥霍,一边看着女人跳艳舞唱淫歌?突然间,陈对将最后一个泰铢用来买酒感到有些后悔了。他本来应该死在这个地方。在他失去了他的国家和他的生活之后就未曾享用过的肉体欢乐中死去。他抿紧嘴唇思索着。也许他可以花言巧语,哄骗看门人放他进去。他身上还穿着黄氏兄弟的优质套装,也许他看起来仍然像是个绅士。是的,他会尝试的。再说,就算他被屈辱地驱逐出来,就算他再一次丢了面子,那又怎么样呢?反正他很快就会死在河里,并最终漂到海里,与儿子们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