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5/6页)
“我希望我们在旧金山再见。”飞机着地的时候,洛策说道,“没有同胞一起说说话,我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我不是你的同胞。”贝恩斯说。
“哦,对。没错。但从种族关系上看,我们十分亲近。我们的意图和目的都是一致的。”洛策开始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准备解开操作复杂的安全带。
在种族上,我跟这个人很亲近吗?贝恩斯疑惑地想。真的近到连我们的意图和目的都一致了吗?果真如此的话,我的精神也有问题了。我们生活在精神病流行的世界里。狂人们都掌握了大权。我们意识到这种状况已经有多久了?面对这种状况又有多久了呢?我们中究竟有多少人真的意识到这种状况了呢?洛策肯定没有意识到。如果你意识到自己精神失常,也许你反而是正常的。或许最终你会逐渐恢复正常,翻然醒悟。我想,只有少数几个人意识到了这种状况。这儿那儿零零落落的几个人。但广大的民众……他们是怎么想的呢?旧金山这里的几十万民众,他们是不是认为自己生活在正常的世界中?或者他们猜到,窥探到了事实真相?……
但是,他想,精神失常是什么意思呢?这当然要从法律上界定。我指的是什么呢?我能感觉到它,看得见它,但它究竟是什么?
他想,精神失常应该是指他们干的种种勾当,指他们的为人。他们的潜意识。他们对别人的无知,对自己给别人造成的后果的无知。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造成的破坏,以及正在造成的破坏。他转念一想,不是的,这不对。我还是不知道它是什么,虽然我能意识到它,感觉到它。但是——他们极端残忍而又毫无目的……这是不是精神失常呢?不是的,上帝,他想。我找不到它的定义,说不清楚。他们是否忽视了现实中的某些部分?对。但又不仅如此。精神失常是指他们的计划。是的,他们的计划。他们征服星球的蓝图。这是一个疯狂失常的举动,就像他们先前征服欧洲、亚洲,然后是非洲的举动一样。
他们的想法无限宏观,不是这儿的一个人,那儿的一个小孩,而是非常抽象的概念:种族啊,领土啊,血缘啊,荣誉啊。想到的不是获得荣誉的人,而是荣誉本身。对他们来说,抽象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具体的东西反而视而不见。他们看中的是“优秀”这一品质,而不是这个那个优秀的人。这就是他们的时空观。他们看穿了此时此地,进入到遥远广阔的黑暗深处,进入到无始无终的永恒之境。但对生命来说,这却是灾难。因为最终将会没有生命。远古时代只有空气中的尘埃和热氢气,再没有别的什么。这种状况会再次出现。现在只是一个过渡。宇宙的进程不断向前,把生命压碎,让它们重新变成花岗岩和沼气。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所有生命都是短暂的。而那些——那些狂人——回应了花岗岩和尘土的呼唤,回应了无生命物质的需求;他们想助自然一臂之力。
然后,他想到,我知道为什么了。他们想成为历史的代理人,而不是被历史抛弃的人。他们认为自己拥有和上帝一样的力量,像上帝一样无所不能。这就是他们疯狂的根源。他们被某种原始意象征服,自我疯狂地无限扩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代了上帝。这不是狂妄自大或傲慢得意。这是自我的极度膨胀——一种顶礼膜拜者和被顶礼膜拜者的混乱状态。人没有吃掉上帝,而是上帝吃掉了人。
他们没有认识到人是孤立无援的,对整个宇宙来说人无足轻重。宇宙不会注意到我,我默默无闻地活着。但这样活着有什么不好呢?这样不是更好吗?上帝注意到的那些人,全毁灭了。让自已变得渺小一些……这样才能避免上帝的嫉妒。
解开安全带的时候,贝恩斯说:“洛策先生,有一件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我是犹太人,你明白吗?”
洛策哀怜地看着他。
“你根本看不出来,”贝恩斯说,“因为我的外表一点也不像犹太人。我的鼻子整过形,粗毛孔变小了,皮肤用化学方法增亮过,头颅的形状也改变过。简而言之,外表上是不会被看出来的。我可以,而且常常混迹于纳粹的上流社会,没有人能揭穿我。而且——”他停了停,凑近洛策,用只有洛策一个人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说:“除了我,还有其他犹太人。你听明白了吗?我们还没有死。我们还活着。我们默默无闻地活着。”
过了一会,洛策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国家安全警察——”
“安全警察可以查我的档案,”贝恩斯说,“你也可以告发我。但我上面有人,有些是雅利安人,有些是犹太人,他们在柏林占据重要位置。你的告发会被质疑,然后我就会反过来告发你。通过上层这些人,你很快就会被拘留。”贝恩斯笑了笑,向洛策点点头,然后沿过道径自走开了,加入到其他乘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