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忧山(第6/12页)

“我们一定是,”韩愈指出,“走进了一个圈套。”

至于思考这个圈套是谁设立的,就如同他们走这路程一样,无法避免盘陀。在韩愈看来,女人是没有本事预谋这一切的。除非,她根本不是人。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就是她是生活在地球人中间的外星人。但就连这种可能性也是微弱的。然而要完全归咎于自然因素的话,又无法解释他们夫妻二人的独存,以及那两辆仿佛刚好是为他们准备的自行车。也就是说,大概有一种力量在冥冥中操纵。不是他们被忧山遗弃,而是忧山为他们而设立。问题也许应该反过来问了:他们两人是什么人,而不是设圈套的是什么人。

这时,收音机的声音骤然减弱,然后呜咽一声便消失了,打断了韩愈的思路。他慌忙调动频率,收到了更远处电台的广播。最先那个较近的台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预示他们的行程将更漫长。妻子又哭起来,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来自极远,难听死了,像一个人被闷在瓷缸里。韩愈吓得后退几步。他再次打量忽然陌生起来的妻子和好生熟悉的小客店。这两件事情叠加在一起,令他十分不安。他们进到店里,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愈加厉害。天下居然有这种事情!

韩愈对妻子说:“记得我们初识的日子吗?”

她说:“一九九五年六月九日。”

韩愈一指桌上的台历:“你看那里。”

翻到的那页上写着:一九九五年六月九日。

女人说:“四年前的今天,我刚在这间客栈的服务台上登记完,便看见你进来了。尽管你穿一件名牌T恤和一条名牌短裤,什么名牌我忘了,但我第一眼根本没瞧上你。”

“原来我们不是在大佛脚背上见的第一面?”

“当然不是。”

“对了。在大佛脚背上,我只是劝你不要轻生。那时我刚做完毕业论文,出来周游世界。现在想想,遇上你真是倒霉。”

“你后悔还来得及。”

韩愈又看看日历。它翻在四年前的那一天。他在想妻子说“还来得及”的含义,但她好像只是随口说说,可其中又似乎包含着一个极可靠的事实。

韩愈走到服务台前,看见他们四年前住店登记的名字,墨迹尚未干。但是服务员一个都不在。随后他们上楼,来到曾经住过的客房前。房门没锁。他们进去,见床头放着四年前他们携带的行李,不着灰尘。

韩愈忽然害怕会遇上四年前的他们,这将导致何种物理和感情事件发生?但一切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出现。韩愈于忧惧中又有失望。他打开自己的旅行包,发现里面一件东西也不少——包括那篇论文。

妻子说:“我其实知道你一直在胡思乱想,甚至以为是我设下了圈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出了什么事。”

妻子述说了一个故事,是韩愈这一年来反复聆听的。在北方那座城市里,她几乎每次都是强迫他听,然后逼迫他说出感想。

妻子说:“四年前,一位年轻的控制论博士研究生搞出了一套理论。理论的草稿形成了一篇论文。可是没有一家刊物愿意发表它,也没有一个专家愿意瞟一眼文章的标题。这我说得没错吧?”

韩愈一边回忆,一边说:“你说得完全正确。”

妻子接着说:“一气之下,他便带着这篇论文到忧山旅游。那时他的心里对一切权威充满愤怒。他对现代物理学困惑不已。他不满麦克斯韦方程式无法解释光的粒子性。他认为光的本性至今仍是一节悬案。他对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不讨论超光速现象深为痛苦。他对毕业后的前途满怀渺茫。他对社会的不公正感到愤慨却无能为力。在学校里,他以救世主自居,时时处处帮助别人,却从不去想自己才是最需要救援的。最后其实是一个女孩子安慰了他空虚的心灵。是这么一回事么?”

韩愈娴熟地接上:“也许是的。但那研究生也阻止了她去当尼姑。”

“不管怎么说,最后是女孩付出更多——在这类事情中,女人总是牺牲品。她不但安慰了他的心灵,还支持他继续他那古怪的研究。这才使他能把所有精力和兴趣都投入在那种叫做什么物质波的东西上。这人很聪明,不愧是高材生,没事还爱钻研古籍。他断言中国的道家和儒家洞察了宇宙的实质。由于他的本行是控制论,他开始认为,任何稳定存在的物质系统,都是由相互对立又相互依赖、不断变化、向对立面发展的控制和反控制力量作用的结果,这正是东方哲学在现代科学中的还原——我要说得不对的地方你替我指出来。你知道我是学文科的。”

“你对科学有一定的了解,但在表述上还不够精确。”韩愈每次听到这里,都想要落荒而逃,却被妻子的一本正经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