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云从那边升起(第11/12页)

你们来吧,我已经做好准备,现在,我会耐心等着。

他们终于来了,如此招摇、如此风光,但是别忘了,我会永远记得你们当年那副邋遢的模样。他们终于来了,可是,等等——为什么我认不出哪怕就一张记忆中的面孔,看样子事情比我预想中要来得严重。我说过,我永远都把不住这世界的脉搏,我不能,谁又能呢?

尽管来改造下弦庄好了,不过要相信我,留在身后的只能是一片废墟,你们谁也休想造出来一个新世界。

六十二年:悲伤和软弱

夜晚,寻马躺在门口。几个年轻人站在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坚硬的枪托打在额角,青墨的脸上流血了。

“看到了没有,对待这种狡猾的大地主,就应该直接来硬的!喂,门口那个人怎么啦?”

“我们捆绑这个地主的时候,那个人忽然从院里冲过来,一副要打人的样子,我们就朝他胸口踢了一脚。”

“我没有叮嘱过你们吗?怎么能随随便便闹出人命,这让我怎么往上交代?好啦,今天到此为止吧。”

“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把他们锁在屋里,等到明天天亮再说。”

凌晨,海棠穿过那扇门,走进紧锁的卧室,安坐在椅子上,把手放在青墨额角的伤口。

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海棠。我知道死去的人不能说话,我也知道过不了太久,我就能再次听到你的声音。这两个月来,我总是梦到青河畔的那座庙宇,梦到不远处的那片空旷的场地,梦到在天上盛开着的烟花,梦到它们,我就知道我要死了。青墨伸出手,想要触碰那透明的衣袖,海棠收回手,转过身体,从门口离去。青墨看到母亲穿过壁画,从墙后走进来,如今,母亲比孩子都要年轻,她在椅子上坐下来,而后又走近一匹白色的小马,跪坐在母亲身旁。妈妈,三十几年,你终于肯见我了。可是,你怎么如此残忍,你可知道,这三十多年里,除了你,还有多少亲人从我面前离开了人世,他们为何不能得到你的庇佑?现在你牵着青鲤的马驹前来,是要告诉我,她也将离我而去吗?青墨看不清母亲的脸,她从一进来就在微笑。

青墨在床上坐起,偎依着母亲的肩膀,那个曾经无限风光的大地主,如今哭得像个孩子。

六十二年:蓝羚的死

树木倾覆,硝烟升起。涂满语言的墙上穿行过谁的灵魂,整夜不息的喇叭里播放过谁的葬歌。如今风从下弦庄吹过,掀动着每一座房屋的椽木,河面上流走过海棠的面孔,马棚里居住着白龙的灵魂,每天深夜,青墨都能听到它的脚步声。

“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这是个老顽固,自从她的孙女被带出下弦庄,他就成了这副模样,或许他已经聋了,或许他已经哑了,我们还是直接把他关到马棚里吧。”

“关到哪间马棚?”

“当然是关大号地主的那间马棚,他自己家的马棚。”

两个男人抓住青墨的两个肩膀,像拖走一只死去的山羊。青墨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海棠枝像一根根触须,伸向青墨被拖去的地方。

马棚那么容易就改装成一座监狱,阳光直射进来,照在你的脸上,蓝羚。你蜷缩在马棚一角,让我想起白龙,有天晚上,我梦到白龙穿过我的灵魂,像鱼儿游过一丛水草,在那里留下一个裂痕。为什么和我关在一起的偏偏是你,你正播放着我不堪的过去,你正挡在我生命的尽头。

“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你为什么总是用那种眼神看着别人,难道你就没有一丝仇恨?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的悲怨?是我派人烧掉了你们的帐篷,是我害死了红缨和那一匹匹五色的马,蓝莓也因此死去。是我害死了你的管家,现在,那座密闭的石室里还回响着他临死前痛苦的挣扎。是我在这些杂牌军到来之前卖给了你大片的土地,害得你现在一无所有,还吃尽了苦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肯哪怕用仇恨的目光看我一眼。我知道了,你早知道这一切,你是自己要过来的,你想看看我最后的落魄。让我也看看你,蓝莓,看样子你比我吃到了更多的苦头。这些孩子,他们假装自己是神灵,他们自以为有资格来审判我们的过去,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头上已经长出了邪恶的牛角,这些贪婪的小家伙,他们休想从我身上得到一个铜板。现在也好,如果必须坦白,我也只愿向你坦白我的过去。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受害者,也是站在我面前最高大的判官。你可以拿去我所有的财产,我早已把它们安放在一块没人会动的土地下,说来心痛,那原本是我留给青鲤的遗产。为什么我犯下的罪总是让我的孩子们去偿还,这真是不公平。让我做些什么,蓝羚,你不用亲自动手,告诉我怎么做吧,让我自己去偿还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罪孽,蓝羚,蓝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