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20/30页)
在我的脑海里,有时我会大声叫他。有时他会转身,双眼明亮睿智,流露饥渴的眼神,他那强烈的饥渴与热切目光让我无法呼吸,目瞪口呆,难以言语。最后,他用一只变黑的细手紧抓着拐杖,转身离开我,然后就消失了。
IV
就这件事而言,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知道,大家都明白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一件事的结局是令人快乐的。每次有人问我接下来发生了哪些事,我总是忍不住用简单明快的答案回复,原因是,这个故事应该是一个主角死掉的漫长又曲折的传奇,但是若要把它说成那样的传奇故事,实在太困难了。
后来发生了许多充满反讽意味的事件,就像那些结局令人难过的悲惨故事一样。我想说的是,那些药厂人员、脑神经科学家与生物学家在抓到乌龟后,立刻赶回国,得到的实验结果跟我一模一样,也是我一直试着跟他们说的:老鼠的实际寿命会达到自然寿命的两倍、三倍、四倍之多(后来又找了大型老鼠、兔子、狗、猴子与许多谣传过但无法证实的动物来做实验,结果也一样),但是所有存活下来的动物都彻底疯了,无法恢复原状。老鼠的脚踢来踢去,像婴儿般哭个不停;猫则是嘴一开一合,却发不出声音,不停地用身体冲撞笼子;狗用爪子挖出自己的眼睛;性情及感官与人类最接近的猴子则是持续吱吱叫,直到有一天停下来,眼神茫然呆滞,眼底映照着你想得到的任何景象,如大海、片片云朵、一个有许多乌龟的湖泊。
而且,等到有科学家发现了端粒,等到基因序列的技术趋于成熟,能够推测欧帕伊伏艾克是通过什么机制影响正常端粒酶的时候,欧帕伊伏艾克早已经绝种,无法研究了。(25)因为湖里的乌龟早已被抓完。尽管20世纪70年代有十几名科学家又回去探索了湖泊,沿着河流,从山上水源地到山下的下游尽头全部清查了一遍,但还是找不到一只欧帕伊伏艾克。大家都知道我们差一点就能解开长生不死之谜,却任由大好机会溜走,到头来浪费了几十年时间,花掉的钱也是数以百万计,最后成仙的美梦全都变成了泡影,懊恼之余只能互相指责,绝望悲叹。但是有些人偏偏不信邪,计划要研发推迟老化的药品、抗老乳液,以及让男性重振雄风的仙丹妙药,但终究还是放弃了。为此,辉瑞制药感到悲伤,礼来公司觉得沮丧,强生公司懊恼不已,默克集团则是怒火中烧。后来的许多年中,还是有人在绝望之余,试图用世上其他各种乌龟取代欧帕伊伏艾克,但全部徒劳无功。实验期间,他们花了好几个月等待,希望看到老鼠超越自然寿命,却眼见它们一只只死掉,只能用另一批老鼠重新来过,改以夏威夷海龟、另一种棱皮龟或加拉巴哥象龟来做实验。也有人改用伊伏伊伏岛上可取得的各种动植物与蕈类来尝试。树懒、野猪、蜘蛛、雾阿卡、大嘴鸟、鹦鹉、胡诺诺虫、玛纳玛果、卡纳瓦果、像蜥蜴的奇怪生物、外表毛茸茸的葫芦、棕榈叶,还有豆荚——为此,伊伏伊伏岛上所有的东西都被夺走了,整片森林被铲平,大量的蘑菇、兰花与蕨类植物也被采集一空,像在采收肥美草莓与翠绿莴苣一样。树林消失后,清出了许多空地,所以这一切全都可以用直升机直接运走。
至于酋长,他在20世纪70年代初就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骗到了美国,每天抽血检查,做各种测验,采集各种体液,直到现在可能每天都还过着这样的日子,因为再也没人听到他的消息或提起他了。至于拉瓦艾克,当时就消失了,再也没人找到他。(辉瑞制药指控礼来公司绑架了他,礼来则说那是明尼苏达大学干的,明尼苏达大学又怪罪汉堡大学,汉堡大学却声称应该归咎默克集团才对,而默克却保持缄默。)森林被铲平后,有人发现了其他梦游者,他们踏着踉跄的步伐四处游走,漫无目的,因为突然被阳光直接照射,猛眨眼睛。此外,也有人谣传其余梦游者的人数高达几十甚至上百人。我自己并未亲眼看见,但是据说,各制药厂像分糖果那样把他们分掉了。他们搭机离开后,住到了无聊的实验室里,至今仍然过着每天被针扎的生活,手臂上插满点滴接头,腿上到处是皮肉与骨头被采去做样本的痕迹。(26)到了1966年,第一个人体实验监督委员会成立时,我连我的四个梦游者都差点没保住。后来,威尔布鲁克与塔斯克吉两地的人体实验出现了争议,生物医学及行为研究之人类保护国家委员会在1975年成立,我永远失去他们了。(27)
仇视我的人多达数十个,包括瑟若尼、艾丝蜜、所有斯坦福大学人类学系的成员,还有整个《哈珀斯》杂志社。他们对我提出各种指控,说我隐瞒真相,扭曲事实,毁了一个文明,甚至毁了人类的希望。(28)至于伊伏伊伏岛,真的是厄运连连,在所有药厂人员撤离后,紧接着又有大批传教士进驻,这次他们取得了过去传教士无法达到的成就——促使几百人改信基督教。至于伊伏伊伏岛上剩下的村民,因为林木被铲除殆尽,四处一片光秃秃的,不得不搭船前往乌伊伏岛,被美国特别活跃的普罗沃市摩门教传教士安置在岛东边用铁皮与木头盖成的村子里。(29)被安置后,代理酋长因为想帮某个男孩举行阿伊纳伊纳仪式而锒铛入狱了(当时监狱才刚成立,因为乌伊伏国的国王向来喜欢较直接的处罚方式,例如把罪犯放逐或流放外海)。据说,伊伏伊伏岛的所有奇观都消失了,各种动植物、蕈类与花卉被采集一空之后,美军把那个美丽而神秘的小岛拿来当作核子弹试爆的场地——不是法国人,也不是日本人。还有根据小道消息,继位为国王的图伊乌沃乌沃太子,其实是某国军方的傀儡,但他总是喜欢穿着纱笼和一件别满勋章的羊毛夹克,在乌伊伏岛上四处巡视,昂首阔步,满脸是汗。接下来的故事,我想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男的村民个个成了酒鬼,妇女忘了手工技艺,无论男女都变得更肥胖、粗鲁、懒惰,他们对传教士言听计从,要他们离开家里,就跟采摘熟苹果一样容易。从某天开始,有村民染上不知从哪里来的性病,而且性病一旦出现,就成了不会绝迹的传染病。这些事都是我亲眼见证的。我一再重返当地——虽然我早就没有赞助经费可用,虽然其他人不再有兴趣,虽然伊伏伊伏岛不再是伊甸园,早已成了密克罗尼西亚地区的废墟。它曾经充满希望,如今却令人厌恶尴尬,就像个身材变胖、头发变少、嘴上开始长毛的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