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婆之舞(第7/10页)

眼前的图景开始模糊,黑暗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吞噬我的意识,那时间一定很短,然而我却感觉无比漫长。最后的时刻来了,很多东西一闪而过,我想起父亲,想起红烧狮子头,想起巴罗西迪尼阿,还有南极洲荒芜的冰原……最后,我居然想起了湿婆,那个长相凶恶却跳着曼妙舞蹈的印度神,在熊熊火焰的环绕中跳舞,依稀中我听见某种音乐,然后是彻底的黑暗。我死了,我想。

我并没有死。或者,我复活了。

飘浮在无限空间中的一点意识,这就是死亡吗?一道亮光劈开黑暗,一个模糊的东西降落在我的空间里。它迅速地把一切包容进去,世界从一团混沌变得透明而丰富起来。

巴罗西迪尼阿是对的,埃博统治了这个世界。埃博能够操纵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通过生化物质的调剂,它能够让金雕攻击一个看起来并不是食物的目标,也能让虫子们产生啃噬人体的冲动。它模拟记忆,操纵行为。它无所不在,是自然界的神灵。鹰的眼睛就是它的眼睛,草履虫的感受也是它的感受。

埃博找到了我,他只是说:欢迎。然后便脱离了。我开始寻找他。

我遇到了很多人,很多死去的人。他们曾经的躯体都被埃博肉球菌啃噬。他们看到我,知道我是一个新来者。他们从我这里了解南极洲的情况,我也向他们打听这个神秘世界。他们都是死人,却认为自己仍然活着,而且很快乐。

巴罗西迪尼阿是和埃博一样的天才,在互联网还没有完全瘫痪之前,他曾经通过残存的军方网络侵入“海德生物科技”的主机。他发现了某种可能性。一些残留的痕迹显示:曾经有一个网络从这个机器上脱离而去,那个网络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使用特殊的链接方法,没有网关,没有IP地址,它就像一个隐形的网络黑洞,吞掉大量的数据流,却没有任何反馈,这种黑洞式的吸收进行了八年之久。巴罗西迪尼阿怀疑埃博制造了一个生物性的计算机网络,构成这个特殊网络的基本单元,就是肉球菌。

巴罗西迪尼阿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我见到的蓝色晶体球就是这样的一个生物计算机。天长日久,肉球菌群让自己固化,成为矿物一样的结构。八十亿人的记忆和思维被肉球菌复制,飘浮在空气中,凝固在那些灰色的小丘中,最后汇聚在这个超级的肉球菌群里边。两万亿的肉球菌单元,完全的三维神经网络。把人类历史上所有的计算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这个超级头脑。它是一个睿智的头脑,它的核心是埃博,那个疯子一样的天才人物。

找到埃博之前,我有些自己的事要做。

我遇到一个剧作家,他死去的时候三十六岁。他受了肉球菌的感染,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于是挣扎着给儿子写了遗书。在遗书里,他告诉儿子:要热爱生活,要忍受生活带来的种种打击勇敢地生活下去,学习科学,和这种害人的病毒斗争到底。然而,此时他告诉我,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被埃博肉球菌吃掉,这是通向极乐世界的捷径。肉球菌吃掉我的时候我并不感到痛苦,看来它们吃人的技艺有了进步,然而巴罗西迪尼阿告诉我,最开始并不是这样。

“难道你希望他受到那种非人的痛苦?”我问那个剧作家。

“那是涅槃。死亡的道路通向极乐和永生,而痛苦则是其间的代价。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你想你的儿子吗?”

“为什么你有这么奇怪的问题?你为什么又躲躲藏藏?”

他用一种怀疑的氛围把我推开。我脱离了。我的父亲早已经死掉了,这个活在生物计算机中的,虽然拥有他全部的记忆,却绝然不是那个临死之前牵挂着我、为我写遗书的人。他再也不会给他的儿子烹饪祖传的红烧狮子头,无论他的儿子多么渴望再吃上一口。

我找到另一个人,这是一个女人。她显然很快乐,沉浸在埃博为她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狂喜之中。我打断她,她很不高兴。

“巴罗西迪尼阿?我不需要他的关怀,外边的世界和我已经没有关系。”她把地球称为外边的世界,埃博的世界则是她热爱的世界。她强行脱离,把我屏蔽在外。我想巴罗西迪尼阿会高兴的,至少,他的妻子现在很快乐。

我所见的,是一个天堂。外边的世界已经死去,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所有的人都在这儿活着,享受着平和与宁静,还有飘飘欲仙的狂喜。失去的只是肉身,得到的却是自由,难道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没有贵族和平民,没有富人和穷人,没有精英和大众,没有美食,没有豪宅,没有精致的衣服……人类社会的一切身份符号都被抹去,只有一个个平等意识存在。我在广阔的空间中飘浮着,与一个又一个的意识擦肩而过。在埃博空间里,我们都是自由之身,自由到不需要其他的一切,只是任凭自己的灵魂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