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潮(第9/10页)
纷繁芜杂的情绪在戴安心里同时奏响,一时分不出高低。艾琳,我的好艾琳。我可以恨你吗?我可以不原谅你吗?
戴安为自己倒一杯葵露酒,辛辣的液体顺喉咙下滑,一路烧进食道,烧进胃里。在这强烈刺激下,她反倒平静下来,好像心底积压多年的大石被砸碎,又被酒冲刷出体内。她终于释怀,尤伽没有骗她,从来就没有。烧灼的感觉化作清凉,她抬头看月亮,比喆在夜空中的位置没有变,形状却从半圆变胖了几分。尤伽,你还好吗?
她打开盒子查看,《比喆生物图鉴》,群岛风物日历,三两种她在赫林从未见过的贝壳,她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标本,还有满满的信。
她从第一封信读起,一直到最后一封。他的困惑,他的彷徨,他的思念,他的执着,在每一字每一笔中灼灼燃烧。尤伽在比喆的日子并不好过,被邻星诬为间谍,却压根没有带回任何情报。比喆当局对他进行盘问后一无所获,便放他回去继续研究。可自此以后,没人再理会尤伽关于同赫林合作研究潮汐能的提案,他自己的课题也陷入瓶颈无法突破。头顶的赫林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他从未离开过月陆岛。每逢黄昏和凌晨,他总是站在比喆向月面的中心点,望着天空中赫林的方向,听潮汐拍打海岸,想象戴安也在赫林望向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读完所有的信,戴安脸上凉凉的。为什么,为什么她不信任他,为什么她要怀疑他,为什么她不听他的话在向月面等他。信在三年前断了,赫林与比喆签订双边协定的前一年。尤伽怎么了?戴安不敢猜测,却又不得不想。她心中似乎有最可怕的答案,却不敢确证。她在盒子底部重新摸索,摸到一张叠成小块的报纸,徐徐展开,她从最大的新闻标题读起,最终在角落里看到她寻找的消息——尤伽的讣告。戴安的心彻底凉了。
她靠上椅背,手中的报纸飘落在地。天空中的圆月亮得刺眼,她忍不住闭上眼。黑暗之中,视觉之外的其他感官变得敏锐。她听到葵江的海浪声,闻到月葵花瓣上清醇的夜露,她感到凉风拂面,风干的泪痕紧绷在皮肤上。她静下心,重新思考过往。再睁眼时,她想通了。其实她内心深处早就猜到了结局,早在她打开盒子之前,早在她收到艾琳的包裹动身离开月无镇之前,甚至早在三十标准年前的那个夜晚,她早就知道他们不会再见。只是这些年来,她一直拒绝接受这个结局。也许,她当年离开向月面并非出于愤恨或绝望,而只是想要逃避,逃避她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可即便她躲在背月面,比喆仍在空中,睁开眼,注定的结局仍在眼前。与尤伽相爱本就只是一场梦的涟漪,无论有没有艾琳,赫林的她和比喆的他在那个年代都绝不可能在一起。就像赫林与比喆相互绕行,一星的偶然的天平动在另一星引起大潮,片刻后重又回到原来的稳定状态,影响消退后潮水仍旧按照每日的固定节奏涨落。她不怪艾琳,她怎能怪她。戴安在尤伽的真切感情中做了三十年的梦,这已足够。
戴安捡起地上的报纸,重新叠好放回盒子。
月光下,葵江潮涌翻滚,泛起粼粼波光。
戴安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场景。那一夜,绵长的亲吻之后,她与尤伽并排躺在月葵田边,她的头枕着他的臂膀。
“在比喆,我们有个传说,”尤伽的声音有些恍惚,“每一千年会有一次极大潮,比喆与赫林的潮都会升到极高,两颗星球的水体会在空中相接。那时,比喆的小伙子就能划着舟一路往上,去见他在赫林的爱人。”
“骗人,你们哪儿来这种原始时代的传说啊,真空中怎么泛舟?再说,赫林人到比喆总共才没几百年。”
“你又认真了,真可爱,”尤伽揉了揉她的头发,“说真的,即便我的肉身过不来,我的灵魂、我的思念也会在大潮时一路从比喆飘来赫林见你。”
戴安笑了,“那涨潮时我就在赫林的水边等着,从水里把你捞出来。”
他凝视她的眼里月光泛滥,她跌落进去,两人再次拥吻。
三十年后的此刻,戴安斟一杯葵露酒,高举起来敬天上的月亮,随后一口喝下。葵江水涨得更高了,隆隆的潮声灌进她的耳朵。微醺中,比喆似乎晃了一下,她揉了揉眼,仿佛看见一个影子向她飘来。
谁是谁的真实记忆?谁是谁的注定相遇?谁是谁的,幻境工程师?
(1) 天平动,从A天体环绕的B天体上观察所见到的,真实或视觉上非常缓慢的振荡。天文学家们长久以来都只用在月球相对于地球的视运动,并且选择一个点来平衡与对比晃动的尺度,但这些振荡亦适用于其他行星,甚至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