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昼(第10/13页)
“她走了。”
“我今天没在研究所看到她。”
“我让她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吵架啦?”
“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芸这才坐在我的对面,吴双刚才坐过的位置,并注意到我把剩下的所有试管都捏碎在桌上。天知道为什么我会从星期三那里带回来那么多。大概是免费的缘故,或者恐惧。粉末从破碎的试管里溢出来,一小撮一小撮地散布着。我使劲吹了一口,那些粉末如漫天黄沙般飘动起来,袭向芸却丝毫没有沾到她的身上。还真是符合沉默会的气质,有无面之神庇佑,任何东西都伤不了他们。
“我他妈根本就没病。”
“那你干嘛要去黑市里买这些粉末?”
“在我的饭里放氢氯噻嗪,这是你让吴双这么做的吗?”
这是一个生僻的医疗用词,通俗来讲会导致男性阳痿。
芸收起笑容,换了一个僵硬的坐姿。她不再笑了,重复起星期三和吴双说过的那句:“不会有人再相信你的话。”我已经听得有些麻木,就像愚人节那天听到“我爱你”一样。这些话再也伤害不了我。我早就变成了一个枯萎的生物,之所以还努力活着,不过是想找回心头引以为傲的事物。
“周染,认罪吧。很多事情早就被安排好了。”
“安排好让我们变成像老男人那样的怪物吗?”
“星期三,他也叫星期三。”
我咧嘴一笑,从严肃的对话里跳了出来。冷不丁地反问芸:
“你为什么还留着名字?干嘛不叫星期三。”
“我还是研究所的负责人。”
“因为你心底里根本就不相信沉默会,你只是害怕跟恐惧。”
“我们实验了上万次,只有他活了下来。”
我知道我不可能说服芸。她开始和我阐述未来的计划:从星期三体内提取的疫苗并不会批量发行,因为带来的负面影响显而易见:男人会变得巨大而虚弱,像一只匍匐在地面的褐色癞蛤蟆。所以,人类还是需要地下城市,还是需要沉默会,还是需要时不时地展现神迹来鼓舞人心。
而我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只有让我认罪,沉默会才能不断壮大,研究所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志愿者,那些因为害怕、恐惧而渴望赎罪的人。说不定,还会再出现一两个神迹。最好不要像星期三那样如此不堪,哪怕是虚弱,哪怕是变小,哪怕是丑陋,人类都坦然接受这样的苟活方式。
看来,芸不过是星期三的一枚棋子,她并不清楚星期三的真实目的。
“芸,沉默会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沉默会,我只是希望你能来了结这件事。”
“你知道沉默会想要我做什么吗?”
“做什么?”
“想让我成为他们新的领袖,去翻译新找到的《光陨》。”
“什么?”
我把一张纸推到芸的面前,很遗憾她并没有看懂。纸上用太阳符号书写着那句话,宛若天书。自从我看到后,这些图案便像烙印般随意住在了我的大脑宫殿里。我感到害怕,为什么自己正在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类人。不过有一点芸倒是说对了,极昼世界是我发现的,理应由我来终结。
“你看得懂这些符号?”
“嗯。”
“说的是什么?”
“唯有无姓之人才可侍奉无面之神。”
“那老男人为什么还要让我给他注射抗体?”
“他是遵照书里的意思。给你展示人们想看到的神迹,如果那也算的话。”
“你骗人!”
芸比我大两岁,是正宗年过半百的人,我们在当时算是时髦的姐弟恋。但芸的脸上看不出年纪,或者说会让人忘了年纪这回事,不去想时间的归属。但此时此刻,芸的脸上慢慢浮现出虚汗,慌张,以及迷路的神色。她看到自己苦心孤诣的科研成果不过是他人言谈中的笑料,她想到自己最终还是输给了我,还是没能翻出遮天蔽日的五指山。
“你不就是想羞辱我吗?你不就是想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吗?”
“芸,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加入沉默会的。”
“到最后,你才是救世主,你才是!”
原来芸生气的是这个。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认罪吧,说不定我还会爱上你。”
是这句话将我推向了万丈深渊,让我重新燃起那种多余的焦虑,稍有遗憾便会极度懊悔。我多么希望我可以卸下负罪感,在这个俗世里更加自由自在一些。
某种程度来说,我确实需要认罪。但绝不是向太阳,也不是为人类,而是对自己心头引以为傲的事物发出叹息。寻寻觅觅了那么久我才知道,这个引以为傲的事物早在两年前就离开了我。没人能代替芸在我心中的位置,星期三不能,吴双不能,就算是现在的芸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