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第9/12页)
“我知道你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阿玖接着说,“你怕自己选错,才故意找反对自己的理由。可是你知道你心里不是那么想的。你越不说越清楚。你总想着其他人的理由,似乎也明白他们、觉得有道理,可是你知道自己不会愿意跟着他们的。”
我转过头看着阿玖。她双手撑在长椅上,脸上有一丝曲终人散般的空茫。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们走,”她说,“其实我也说不好。他们对艺术家很不错,去那边还有更好的艺术条件。只不过,我心里还是有某些过不去的东西。我还有能力拒绝。作为卑微的人,可能只有这么一点点东西了。”
阿玖的话让我想起齐跃。君子比德如玉。不为瓦全。我注视着阿玖,她静静看着河水。她的长发垂在颈窝,右手像她一向习惯的那样微微绕着发稍。她比从前冷静,说话变慢了,但声音是一样的。大学时的种种片段略过眼前。齐跃曾经说过另一句话。他说每人都有自己的频率,只有契合的人才能频率相同,频率相同的人哪怕一时相位不同,一会儿也能共振。我那时就想,感情应该就是共振。
“阿玖,”我对她说,“如果这次行动过去,我们有幸能成功完成,那就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阿玖转过头凝视着我,咬了咬嘴唇,似乎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清。然后,她哭了。
我们又坐了很久,对着黑暗中的泰晤士河,看闪闪发光的河水反射灯光和冰冷的月亮。我们似乎说了很多话,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我将她搂住,她的头靠着我的肩膀。我们静静地坐着,假想着各自不同的无法到达的未来。这样的时刻很久不曾有过,也永远不会再有。我们之间的间隙被共振填补,那一瞬间似乎重新回到原点,不用再想那些逝去的时光。人类的无奈与悲哀,卑微与尊严,在那一刻成为连接我们脆弱海面的桥梁。我真的开始相信我们能回去。伦敦眼在我们不远处荒芜地停着,有的车厢已经消失。身后的剧场的演出开始了,观众陆陆续续经过我们两侧。泰晤士南岸的茶座和灯火通明的舞台并不曾弃置,只是空气中始终漂浮着僵持的惶恐,这气息我熟悉,和鸟巢前面每天演出时的气息如出一辙。
在我奔波与游说的过程中,老师孤独的背影也穿梭在世界各地。在布置最后的演出场地之前,他还想走过世界上所有重要的建筑,留下每一座建筑的回响的声音。他穿过巨石阵,走过古代的楼宇与宫殿,搭起透明的弦,连接从罗马到东京。他在大教堂中听管风琴,进入山林里记录鸣钟的庙宇。他拨动没有人听得见的旋律,一座座巍峨的建筑在共鸣中轰然陷落,应声倒地,巨石碎成粉末,风中卷起尘埃。这独自一人的交响诗中,世界成为旧日的废墟。他录制了属于内心的地球的唱片。
我们的演出现场搭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一片最广阔而原始的人类家园。山连着草原,琴弦穿过赤道,天梯沉默地划过地球的脸。
(四)
演出之日。
我们的飞机降落在内罗毕。在飞机上我试图寻找乞力马扎罗的影子,但下降时已太接近城市,没能看到影像中漩涡般的山顶。降落后我们没多做停留,改乘大巴前往东非大草原。坦桑尼亚比我想象中美得多,城里充满奇异的花草树木,出城就是大片草场和栖息的动物。在今天的地球,这样的环境仿佛不真实。
我在路上一路想象着乞力马扎罗的样子。在我的心里,它是一个有着隐秘的亲近的地方。小的时候地理课上老师讲到乞力马扎罗,说它是一座平地拔起的高山,从山脚到山顶,能从热带走到冰川,穿过热带温带和寒带的所有风情。那时我觉得很神奇,心里充满向往。回去寻找它的介绍,在网上搜到一篇故事,就读了起来。那个故事让我记忆深刻。我只有八岁,不知道海明威的名字已经如此响亮。“马基人称西高峰为‘鄂阿奇—鄂阿伊’,意为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这句话过了二十年我始终记得。乞力马扎罗。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最后还要死在这个地方。
大巴的车门拉开的那一瞬间,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草原。阳光。大象。远山。
那是突然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在多日的疲劳与纠结之后,在穿过每个繁华的城市,经过许许多多不愉快的演出和尴尬的晚餐,站在钢铁人离开后留下钢铁城市中犹豫,因犹豫而看高楼都显得荒凉之后,突然见到眼前的一切,全身都变得空灵了,因空灵而漂浮起来。草原绿得鲜亮。阳光洒满清澈的蓝天。大象慢悠悠地度着步子,远处是长颈鹿站着休息。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伫立在草原中央,云端之上。草原上的树呈倒放的伞状,孤立静穆,在旷野上一棵一棵站出美丽的姿态。我站在车门附近,消融在这一切中间。我被包围而来的清透的空气凝住,眼睛离不开天空,无法移动步子,只是呆呆地站着,全然没有听到身后人的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