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15/32页)
“怎么?不就一个本地崽子嘛。”文哥提高了声调,“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又是怎么对我们娃儿的?”
“那又不是他的错。”小米低低说了一句,往工棚方向走去。
“早晚的事,记住,早晚!”文哥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渐行渐远。
落神婆的脸在额心绿色贴膜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眉骨投下的黑影像两口深不可测的枯井,看不见一丁点瞳仁反射出来的亮光。她像一头盲兽般呢喃着不可辨认的符咒,带着某种古老而冗长的韵律,伴着电子诵经机的吟唱,用石榴枝向房间各个角落喷洒着由茅根、仙草、桃叶、杉莿等十二种花草浸泡而成的红花水。
驱邪的圣水同样溅落到房间正中那具弱小的身体上,男孩苍白的脸颊凝滞着晶莹液滴,如同尚未擦拭的泪珠。
罗锦城神色不安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他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专家诊断他的小儿子罗子鑫患上一种罕见的病毒性脑膜炎,脑脊液分离出的病毒无法确诊,颅内压暂时稳定,但始终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脑电图显示为弥漫性慢波。医生说,他就像一台进入休眠状态的电脑,一切机能指标均无异常,但皮层活动受到抑制,似乎在等待一个指令来唤醒机器。
现实无法解决的问题,老人们会说,交给神明去判决。
落神婆说,子鑫是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如果小孩出门“冲逢”了鬼魂,那么,这个小孩的魂就会因恐惧而走散,若要好转,就必须举行“收魂”仪式。
罗锦城听着那催眠的符咒,恍惚间如同回到幼年时目睹的驱邪仪式现场。如今他回想起来,那更像是一场跨越人鬼两界的经济纠纷调解。跟人类社会一样,大部分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当通灵的神婆或神棍说出鬼魂所要求的纸钱数后,患者亲属备齐数目,由家中长辈拿着纸钱到患者面前低头跪献,患者多大岁数就跪献多少次,献完将纸钱撒到巷头村口,这叫“标送”。那时候还没有禁伐令,纸张价格还很便宜,鬼魂的胃口也不大。
如果病情严重,则必须“祭路头”,即将丰盛饭菜摆在十字路口宴请鬼魂。烹饪时为表示虔诚,手要洗净,且不能试生熟尝咸淡。路人如果撞见切忌惊慌失措,可目不斜视地走过,千万不能回头,否则病人的症状会转移到他身上。这些祭品一般本地人是不会去碰的,可如今有了不惮鬼神的垃圾人,人鬼争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为避免祭品受亵渎,这项仪式渐渐就消亡了。
罗锦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仪式的主角。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家里设有佛龛,逢年过节都会捐献大量香火供奉,以求消灾减业,尽管有人打趣道,罗老板的生意遍及世界各地,佛祖恐怕照顾不过来哦。他明白自己与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与其说信奉佛祖,不如说信奉实用主义,而求个心安,便是这门信仰的最大实际价值。
果报吗?想到这里,罗锦城不由打了个寒噤,仿佛冥冥中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度量着他的灵魂。他们说那艘来自新泽西的“长富”号在香港过境时死过人,其他几家老板嫌晦气不肯接货,他就用低价盘了下来。胆大向来是他罗某人行走江湖的撒手锏,在这点上,儿子像足了他。
想到儿子,他的心一下又抽紧了,像是胸腔连上了一台强力真空泵。
落神婆仿佛嗅到什么不寻常的气息,猛地转向他儿子的写字台,额头上的“敕”字闪烁着绿光,像从虚空中高速读取着数据。那是一个装裱精致的相框,米色边框卡纸下沿用烫金楷体印着“硅屿镇第一小学‘绿岛杯’学生摄影大赛一等奖”和罗子鑫的名字。
“就是这个垃圾人。”落神婆十分肯定地指着那张黑白照片。
“她?”罗锦城拿起镜框,背景似曾相识,但所有的工棚看起来都一个模样,“要怎样鑫儿才能好起来?”
“把这个姿娘仔[4]找来,下月初八,过油火。”
罗锦城闻言一震,这种仪式他也只是听老人们说过,并没有亲见。据说只有当富贵人家有人垂死时,才会放手一搏,作此巫术。巫者须用彩色桐油绘成鬼脸,赤膊,系五色裙,持念过咒的瓷碗,盛满油,点燃,在子夜的街巷间呼啸穿行,阴森有如鬼火游弋,若有人因恐惧而失声惊叫,巫者立即将手中“油火”摔掼于墙,同时大叱一声。失声惊叫之人便会代病人死去,亦称“叫代”。
日落西山是冥昏,家家处处人关门。鸡鹅鸟鸦上了条,请阮童身回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