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29/32页)

“白痴。”她说。

他们疲惫地躺倒在沙滩上,任凭身上沾满细碎的砂粒。这里人迹罕至,倒是比硅屿其他海滩来得干净。海浪有节奏地拍打岸边,星空被撕碎了粘贴在云层缝隙里,缓缓移动。陈开宗听到小米的呼吸,轻柔而舒展,像是来自极遥远的宇宙深处,又在耳畔轻轻响起。

她很不一样。陈开宗想起他认识的那些女生,那些家境优渥、装扮入时、擅长社交的东岸女生,不,不光是那些人口统计学的标签,而是更深层的东西,一些他无法清晰描绘、却又确确实实存在的区别。灵魂。他想起小米经常挂在嘴边的词,或许勉强可以概括。

“你将来想干什么?”开宗平视着星空,像是提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赚钱,回家开个小卖店,让我爸妈不用再那么辛苦。”

“我的意思是,你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长时间的沉默。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她停顿了片刻,“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知道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像你一样。

“也许下辈子吧。”她突然笑了起来,故作轻松地说。

陈开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有一种思想始终长盛不衰,一种对宇宙秩序的膜拜,一种对自然平衡的信仰,上帝对祂每个子女都是公平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人们看到现实中存在的不公平时,总会寻找一切证据来安慰自己,上天给了他们地位、财富、美貌、才华、健康……必定会夺走某样东西作为交换。当找不到证据时,便发明出前世来生的理论,将等价交易的战线在时间维度上拉至无限长。陈开宗曾对这种命运守恒理论嗤之以鼻,但或许,人们需要它并不因为它的正确性,而是因为它能在有限的生命中抚慰人心。

他的沉思被一张笑脸打断了,小米将他从沙滩上一把拉起,奔向黑暗的尽头。

落日在海平线上凝成血红色的亮点。

老人的脸像燃烧的纸,岁月的残页在火光中跳跃蜷曲,化为灰烬。他眼帘低垂,却看透一切,不发一言,更胜洪钟大吕。

陈开宗明白,眼前的这个老头并非如其表面般风烛残年,他眼中射出的光,分明来自新款增强现实隐形眼镜,只是权限等级不明。在这个处处受限的低速信道区域,这样一位老人却更让人心惊胆战,仿佛撕下伪装,便能瞬间化身为冷血战士。

但他只是笑着摇摇头,柔声说道:“你们去过观潮滩,那里很不好。”

只是平平常常的“不好”二字,却让陈开宗心头一坠。

“我知道,有些谣言说那里……”

“是真的。”老人甚至不等他把话说完,“那叫潮占。”

他们所处的方位无法看到观潮滩,观潮亭也仅是从龟甲般错落有致的厝顶露出尖顶,若不细看根本难以分辨。海水由近及远地褪去金红,如同逐渐冷却的铅水,显露出冷漠的灰。海面上一道道纤细的白线如示波器上跳跃的图形,移动、消失、复又出现,像永不休止的音符,一曲亿万年的引力之歌。

陈开宗听着老人不带感情地讲述那段并未记载在任何史书上的历史,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他想,是海风,但愿只是海风。

观潮亭相传是唐朝刑部侍郎韩愈由于谏迎佛骨,被唐宪宗贬谪到潮州任刺史期间,造访硅屿时所兴建。那时的硅屿还不叫硅屿,亭外曾立碑石留有韩愈手书,“观潮者知天下,怀仁德者兴造化”,后因热带风暴来袭佚落于海中。

曾有人认为此文仍是抒发韩愈对唐宪宗的不满之情,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两句话其实是针对硅屿本地的一种古老习俗——潮占而发。

潮占是一门无从稽考却又渊源久远的占卜技术,据信是硅屿先民在长期的渔获生活中总结而成。如同其他占卜技术的原理一样,潮占将事物经过海潮席卷冲刷后在海滩上留驻的位置、状态与痕迹,作为预知吉凶、推测未来的依据。所不同的是,其他占卜用的多是死物,树枝、龟甲、兽骨、沙堆、钱币、筮竹,而潮占用的是活物。

硅屿先民相信,生灵在濒死状态中会与神明相通,激发出强大的感应力,接收来自未来时空的信息,从而帮助占卜者作出更准确的预测。

由于观潮亭礁岛与本岛所围合成的特殊地形,便成为潮占的最佳场所。先民们在礁岛末端将经过处理的活物投入海中,而后到观潮滩上等候奄奄一息的躯壳搁浅。据说最早时,观潮滩被人工分割成十二等份,镇以刻有卜文的花岗岩,以便潮卜之用,后来除四旧时被悉数拆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