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5/16页)
长着羊齿蕨的小径弯弯曲曲,一路延伸到山顶那棵大橡树下。比起她1588年初见这棵树时的样子,它现在更高大,更结实,也长出了更多树瘤,但仍然蓬勃茂盛,细小而带有锯齿的叶子依旧浓密,在枝头随风轻摆。她扑在地面上,感觉到树的筋骨像脊椎伸出的肋条,在她身下四处伸展。她乐于想象自己骑在整个世界的背脊上,喜欢把自己和坚实的土地联结在一起。她俯下身子时,一本四四方方、用红布包裹着的小册子从皮夹克胸前的口袋掉了出来,是她的诗作《橡树》。“我要是带把铲子来就好了。”她想。树根处的泥土只有薄薄一层,她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按计划把书埋在这儿。另外,它还可能会狗翻出来。这类符号性质的纪念仪式从来都凶多吉少,她想,可能还是不要这个仪式为好。她原来还想着在埋书的时候发表一个小小的演讲(这是本有作者签名的初版书),“我把它埋在这里,”她本打算说,“以回报这片土地所给予我的一切。”但是,天哪,这些话一旦出了口,就显得好傻啊!她记起来,那天老格林走上讲台,将她与弥尔顿相比(除了他是盲人这一点),然后递给她一张两百基尼的支票。当时她想到了山上的这棵大橡树,可是这一切与它又有何相干?赞美和名望,与诗歌有何相干?印刷了七版(没错,她的书已经印了这么多)与这首诗的价值又有何相干?难道写诗不应该是一种秘密的交流,是一个声音对另一个声音的回应么?那么,这些喧哗、赞美与指摘,以及会见那些喜欢你和不喜欢你的人,与这件事本身,即一个声音回应另一个声音也是互相不搭界的了。她想,所有这些年,对树林古老的低吟,对农庄和门边交颈而立的枣红马,对铁匠铺、厨房、辛辛苦苦孕育出麦子、芜菁和青草的田野,对盛放着鸢尾和百合的花园,她试着做出了迟疑的回应,还有什么能比这回应更私密,更慢,更似恋人之间的絮语呢?
于是,她任自己的书散落在地上,欣赏起了眼前开阔的景色来。天色忽明忽暗,变幻多端,一如时有日光照射的海底。远方的村庄,露出榆树掩映的教堂尖顶;庭园中有一座灰色拱顶的庄园大屋;温室中灯火闪烁;农家场院里堆着黄色的玉米秸垛。原野里星星点点散布着黑色的树丛,原野后面更远处,是狭长的林地和闪着银光的河流,再后面又是起伏的山峰了,能看见斯诺登山高耸入云的白色崖壁。目光尽处,是苏格兰的山峦和赫布里底群岛周围那片漩涡密布的海域。她侧耳倾听海面上隐约传来的炮击声,却发现那仅仅是海风的低鸣。现在没有人在打仗。德雷克们和纳尔逊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里,”她想道,把视线从远方收回,看着脚下这片土地,“曾经是我的领地:丘陵之间的那个城堡,一直蔓延到海边的那片荒原,都曾经是我的财产。”此时四周的风景(一定是因为天光逐渐暗了下去)开始晃动,叠加,于是,所有房屋、城堡和树林都从帐篷状的四壁上滑落,眼前现出了土耳其光秃秃的群山。正值中午阳光最烈的时候,她视线无遮无挡地朝焦炙的山坡看去,山羊伏在她脚旁的沙地上吃草。雄鹰直冲天际。吉卜赛老人拉斯多姆粗哑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你那古老的族裔和家系,你那些引以为豪的财产,和这个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建造四百个卧室,饭菜盖着银盖子端上来,雇许多女仆打扫灰尘,又有什么用呢?”这时,峡谷中某个教堂的钟声响起,帐篷状的风景坍塌了,“此刻”再次劈头盖脸地落在她身上。然而现在光线已趋幽暗,温柔了起来,不再映出栩栩如生的细小景象,而是看见雾气蒙蒙的原野、灯光闪闪的农舍、沉沉睡去的树林,以及一束扇形的灯光,沿小路向前推移着,拨开前方的黑暗。钟敲的是九下,十下,还是十一下,她说不清。黑夜降临了——这是她一天中最喜爱的时刻,黑夜里,意识如一潭深邃的池水,倒映出的景象总比白昼时清晰。现在,不必晕眩,就能看到黑暗中形成的事物,凝神向池水深处望去,渐次出现了莎士比亚,穿俄国裤子的女孩,蟒湖上的玩具船,然后现出来的是大西洋本身,正在合恩角附近掀起滔天风浪。她往那黑暗的中心深深望去。那是她丈夫的双桅帆船,正被推上风口浪尖!它在海浪上爬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一千次毁灭的白色波峰在它前方升起。哦,鲁莽的,荒唐的男人们,总是要去做顶风绕过合恩角这种无用功!然而那帆船越过了波峰,从另一边出现了:他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