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边 界(第12/13页)
可是芭芭拉已经来到他身边,咬牙切齿地说:“别跟我来帕塞尔葬礼上那一套!”
“别生气,”扬说道;他笑了起来,泪流满面。
她请他出去。
14
出发去美洲之前,扬带爱德维奇来到了海边。这是一个废弃的小岛,岛上只有几处小村落,牧场里绵羊在漫不经心地吃草,只有一家旅馆,朝向一片围起来的海滩。他们各自租了一个房间。
他敲门。她的声音从房间尽头传来,让他进来。他先是谁都没看见。“我撒尿呢,”她从半掩着门的卫生间向他喊道。
他对此了如指掌。即便家里有很多人来时,她也是平平静静地宣布她要去撒尿,并且隔着虚掩的厕所门和别人聊天。这既不是卖弄风情,也不是不知羞耻。恰恰相反,这是对卖弄风情和不知羞耻的绝对废除。
爱德维奇不能接受压在人身上的传统的重负。她拒绝承认裸露着脸就是贞洁的,而裸露着屁股就是无耻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从眼里流出的带咸味的液体就是高尚的诗篇,而通过肚子流出的液体就该引起人的反感。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愚蠢的、做作的、无理的,她就像一个叛逆的女孩子对待天主教寄宿学校的校规一样,对待这些传统惯例。
从厕所出来后,她向扬笑了笑,让他吻了双颊:“我们去海滩?”
他同意。
“把你的衣服放我这儿吧,”她边说边脱下自己的浴衣,里面一丝不挂。
扬一直觉得在别人面前脱衣服,有点儿不习惯。他几乎有点儿羡慕爱德维奇,她赤裸着走来走去,就像穿着一件很舒服的家常裙子一样。她赤裸身体甚至比穿着衣服还自然,就好像她扔掉衣服的同时,也同时扔掉了身为女人的艰难命运,成了一个没有性别特征的人。就好像性是包在衣服里的,而赤裸是中性的一样。
他们赤身裸体走下楼梯,来到海滩,那里成群的人都在裸着身休息、散步、游泳:赤裸的母亲和赤裸的孩子,赤裸的祖母和她们赤裸的孙子,赤裸的青年和赤裸的老人。女人的乳房多得不可胜数,形状千姿百态,美的,不那么美的,丑的,大的,皱缩的等等。扬不无伤感地意识到,在年轻的乳房面前,年老的乳房不显得年轻;但是相反,年轻的乳房却显得更老,而所有这些乳房都同样的奇奇怪怪,无足轻重。
此时,他又被那模糊且神秘的边界概念给纠缠住了,他觉得自己正处在边界线上,正要跨过去。一种奇异的悲伤涌上心头,从这宛若云雾的悲伤中显现出一个更为奇异的念头:犹太人就是结成队、赤裸着走进毒气室的。他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这一画面固执地掠入他的脑海,也不明白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它意味着那个时候,犹太人也是在边界的另一边的,也就是说,裸体成了另一边的男女们的制服。裸体成了一块裹尸布。
因海滩上四散的裸体而感受到的悲哀让扬越来越难以忍受。他说:“太奇怪了,这里所有这些裸体……”
爱德维奇同意:“是的。更奇怪的是,这些身体都是美的。你看,即便是衰老的身体、生病的身体也都是美的,只要它们还只是身体、没有衣服的身体。它们同自然一样美。一棵老树同一棵幼树一样的美,生病的狮子依然是兽中之王。人的丑陋乃是衣服的丑陋。”
他们永远也不互相理解,爱德维奇和他之间。但他们总是互相赞同。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解释对方的话,他们两人之间有种奇妙的契合,一种奇妙的建立在不理解基础上的契合。他很清楚这一点,几乎乐此不疲。
他们在海滩上慢慢地走着,脚下的沙子滚烫,一只公羊的咩咩叫声与海水声应和着,橄榄树阴下,一只肮脏的绵羊在吃着一堆干草。扬想起达夫尼斯来。他躺着,对赫洛亚赤裸的身体痴迷不已,他兴奋异常却不知这兴奋把他唤向何方,这是没有目的、没有平息的兴奋,它无边无际地延伸开来,到视线不及的所在。一阵强烈的怀恋之情袭上扬的心头,他想回到过去。过去,那男孩那里。过去,男人之初,他自己的初始,爱的初始。他想有欲念。他想有心的颤动。他想躺在赫洛亚身旁,不知肉体之恋为何物,不知快感为何物。将自己变成兴奋,只是兴奋,只是困惑,面对着女人身体时男人所感受到的神秘的、不可理喻的、奇迹般的困惑。他大声说出:“达夫尼斯!”
绵羊在吃着干草,扬又一次带着叹息重复说道:“达夫尼斯,达夫尼斯……”
“你喊达夫尼斯?”
“是的,”他说,“我喊达夫尼斯。”
“很好,”爱德维奇说,“应该回归到他那儿。回到人还没有被基督教戕害的那个时代。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