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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大头住在苏州河北岸的厂房区。顾耀东扶着肖大头,替他敲了门。门一开,两个大约四五岁的孩子就欢天喜地跑了出来,一儿一女,各抱着肖大头一只腿摇着,喊着“爸爸”。肖大头一个激灵醒过来,笑着搂住两个孩子:“爸爸回来了,快亲亲!”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在他脸上鸡啄米似的亲着,肖大头脸上是难得的温柔。顾耀东在一旁看着,也跟他一起笑着。

肖大头一家四口蜗居在棉纱厂给工人安排的平房里,旁边就是大片的棚户区,永远都脏乱糟臭,充斥着烟毒和抢劫盗窃。肖大头最大的心愿就是带着一家人搬到好一点的地方,干净一点文明一点,将来两个孩子要上学了,学校也能安全一点正规一点。所以他没日没夜地算金价,轧金子。

这天夜里,肖大头梦见了十九岁的自己,那天他第一次戴上警帽,格外美好。

于胖子住在菜场里的一间两层小木楼。顾耀东和小喇叭扛着他刚到家门口,于太太就冲了出来,揪着他耳朵就往家里拽。

“还知道回来呀!一天天的薪水不见涨,就知道在外面胡吃海喝!人家看你这一身肥肉还以为我跟着你日子多好过呢!再不拿薪水回来米缸都要空了!”其实她早就用最后一点大米给丈夫熬了暖胃的白粥,粥很清,但已经是家里的全部。

于胖子从小就是孩子群里挨打最多的那个,块头最大,可是比谁都心肠软。他从来没有英雄梦,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好小日子。他想当厨子,父母不同意,硬要他去吃官粮。抗战胜利那年,警察局大量招人,他也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就成了一名警察。每天出门怕得要死,辞呈都写了几十份,最后还是不知怎的,稀里糊涂一份也没有递出去。

处长走了。那天夜里,两百来斤的胖子躺在热炕头上抱着老婆哭得嗷嗷直叫,仿佛又变成了小时候那个被孩子群痛打后扔在路上的可怜虫。

小喇叭没有自己的房子,他常常搬家,哪里有便宜房子,他就在哪里租一间。反正单身的日子是很好混的。顾耀东扛着小喇叭进了亭子间,屋里只有一张床,床上乱七八糟堆着洗过的和没洗过的衣服。一放到床上,小喇叭就已经鼾声四起了。

小喇叭叫包一民。宁波人,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是个一无所有的单身汉。他和于胖子同一年进的警察局,很快就和所有人打得火热。“小喇叭”是肖大头给他取的绰号,因为自从他进了刑二处,办公室里就像多了一个喇叭,上至南京政府的会议决策,下至女明星的桃色新闻,他随时随地都在广播着。其实小喇叭每天下班以后就不爱说话了,除了警局,他在这个城市始终找不到归属感。

处长走了,小喇叭特别惶恐,他害怕还会有人走,害怕刑二处就这样一点一点散了。这天夜里他被噩梦惊醒了很多次,如果有一天刑二处真的没有了,大概他也就会离开这个城市了。

顾耀东和夏继成最后送赵志勇回了小面摊。面摊已经打了烊,赵母正在一个人辛苦地收拾残羹碗筷。赵志勇本来想再对夏继成说点什么,看见一旁的顾耀东,最后只说了句“处长一路顺风”,然后就默默地回了面摊。

赵母:“这么晚了怎么还来?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去警局呢。”

赵志勇:“我帮你一起收拾。”

听着身后赵母和赵志勇说话,顾耀东转身离开了,没走几步,他终于脚一软坐了下去。

末班电车早就没有了,黄包车也回家了,街上到处都已经静悄悄了。于是最后这段路,是夏继成扶着顾耀东走完的。顾耀东像只软塌塌的猫,把全身力气都放在了他身上,没有半点要客气的意思。

到了福安弄,夏继成把顾耀东放到家门口。顾耀东笑着说:“处长,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给我留个礼物吧。”

夏继成:“要走的人是我,不应该是你给我这个前辈送礼物吗?”

于是顾耀东仍然笑眯眯地说:“那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一点都不希望你走。在莫干山的时候我都想好了,我要跟着你好好干,我知道跟着你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种结果,特别开心,但没想到结果是你要走。来警局这么久了,还总是像个傻子一样。”

一阵沉默,夏继成扶正他的警帽:“你是我见过最不傻的傻子。回去吧。”说完,夏继成转身离开了。

顾耀东望着他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大喊:“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后会有期——!”

夏继成没有回头,只朝他挥了挥手。

顾耀东朝他的背影敬了个礼,直到连背影也消失在弄堂口,他终于花光了所有力气,坐了下去。这时候,他才察觉到裤兜里有东西,一摸,是一个信封。打开信封,里面的照片就掉了出来。顾耀东木然地看着照片,也许是喝太多酒的缘故,照片越来越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