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美芬的小世界(第2/6页)

那袋子里的鲜色,同美芬的日常衣物并置,几乎是一个天一个地。美芬平时穿得暗沉,即便夏天,也尽是一墨色的汗衫和踏脚裤。舞蹈队里几次演出,穿上大红大绿的裙衫,美芬有点不适应。小姐妹们却说,美芬身材顶好,就应该多穿穿亮堂的,紧身的,叫做老来俏。美芬只低头笑。负责化妆的小姐妹叫美芬抬头呀,抬头呀,她许久不肯抬起来。人家只当她害羞,并不晓得,美芬是想开去了,一想到女儿婚礼上,她美芬穿着红衣红裙走到小姐妹那一桌敬酒去的样子,就不情愿被打断了。

◇◇◇三◇◇◇

这场景离美芬最近的一次是在半个月前。吃过夜饭,女儿来电话,出差顺路,月底带毛脚回来看她。又补一句,打算结婚了。美芬平静应了几声,好,好。等对面电话一挂,美芬慌张冲进房间,朝衣橱坐下,不动。再立起来,换了个人似的,汰碗也笑,锁门也笑。晚上跳舞,人家都问,啥事体这么开心。美芬讲,电视剧演得太滑稽了。

第二天,美芬大扫除,走喜帖街,翻记下人情的小本子,忙个不停。她想,快也快了,趁女儿跟她讨论之前,先把各种事考虑起来,用上自己办事体的经验,也用上小姐妹们的。隔几天忽又想起毛脚是香港人,是不是家里风俗不一样?美芬怕坏了人家礼仪,却不晓得跟谁打听。小姐妹们办的都是本地喜事,没她美芬家这么稀奇的。一想到这,美芬心里有点不定,又有点得意。

女儿回来前关照美芬,家里不用开伙仓,外头吃饭。饭桌上女儿和毛脚一边,美芬一边。毛脚普通话蹩脚,更听不懂母女的地方话。两个女人轮流往他碗里夹菜,斯斯文文的人推脱不掉,只好闷头吃。母女俩自顾搭话,美芬问一句,女儿答一句。你来我往,打的都是擦边球。美芬坐不住了,啥时候办事体呀。

就领个证,不办了。

为啥呀。

我们不欢喜搞这种。

还补了一句,这边房子小,我们不来住了,那边也不大。美芬听得懂,意思是叫你美芬也别过去住。

往后呢,总归要人照顾的,你们没经验,两个人忙不过来呀……要么——

不要紧的,我们就两个人。女儿打断她的顾虑,意思很明白了。

美芬两片嘴唇好像叫马桶塞子吸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她想不通,好好一桩事体,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这下什么都没有了。过完周末,年轻人拍拍屁股回去上班了,留下美芬吃不进,睡不好。不办喜酒,在小城人眼里,随便嫁到哪,就算是豪门皇室,讲出来总归是不体面。以后人家问起,怎么答,已经结好了?不声不响的,喜糖也没吃到。人家还当是和你感情生分了呢,叫美芬多少坍台。

美芬想了一圈,越想越尴尬。末了回过神,望着眼前,猛拍一记大腿,要死噢,这几件衣服还要来做什么。去吃别人喜酒穿,太过隆重,是要抢人家父母的风头吗。平时出门穿,更加不好,皮松肉赘的老寡妇,穿得风风火火,走在路上要给人家讲闲话的。再说,车间里几个老同事,美芬心里有数,都想搭走拢班子,微信里隔天来搭讪的,帮忙抬米搬油的,眼睛盯得牢。叫他们看去,又是什么想法。

美芬越想越气,好像路人的闲话已经传到她耳朵里去了。啪的一声关上橱门,瘫到床上。美芬扭头看旁边两只枕头,抄起一只就往墙上的遗照扔过去,老死尸,全怪你,你不出这笔钱么,伊也不会心思野到这个地步了。

枕头砸中一张削尖面孔,小眼,黑皮,停留在四十七岁。

◇◇◇四◇◇◇

下岗工人里有一句话叫作“男保女超”。男的当保安,女的当超市店员,十个下岗双职工家庭里,七八个是这种搭配。美芬夫妻随大流。

美芬老公从前常常调侃,同他一辈的人,响应号召晚婚晚育,下岗倒是迎面乘上了头班车。三十不到结婚,四十出头下岗,自谋生路的大有人在,混吃等死的也不少。美芬老公会做人,很快升了领队,再后来就调到保卫科去当小领导了。美芬还在超市里做,点点货,收收钱。两个人都是三班制,倒来倒去,每周有好几个晚上是见不到的。二零零六年夏天,台风刚过,美芬老公轮岗值班,美芬正在收银台打瞌睡,被手机吵醒。接通以后不到一个钟头,美芬就成了寡妇了。美芬老公的电瓶车开在下班路上,一部杀头摩托车从后面抄上来,天色太暗,贴得太紧,直接把美芬老公甩出去了。人从环城绿化带被捡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散架了。美芬拿到一笔赔偿金。

放在十年前也算是一笔巨款了。人家都讲,美芬老公是拿命给母女俩买了一笔生活费。捧在手里滚烫,精明的人劝美芬去投资,买个房也好。亲密的人却同美芬讲,这钱万万用不得,性命抵来的,人家见你想得开,过得潇洒,要在背后戳手指头的。美芬不敢,只好存定期,像是从老公的遗体上挖出了一个器官,放到银行冰冻起来。美芬对女儿讲,阿爸什么都没有,就留这点给你当嫁妆。只是一年年过去,这嫁妆越来越显不出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