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地藏王很忙(第2/3页)
四年级,小姑娘抢过话茬,老人在旁边略带自豪地点着头,嘴边笑出两弯皱纹。
姐姐很忙吗,好久没来看我啦!小姑娘主导起我们三人间略显失调的对话,见到我似乎让她颇为兴奋。
我看着她黑瘦的身体,十分健康活泼的样子,心里有点高兴。小生命确实厉害,不管多大的伤痛,总能恢复得不留痕迹。
◇◇◇三◇◇◇
老师出车祸的时候,我并没来得及赶回去。被她牢牢压在身底下的女儿侥幸保全性命,下肢受了重伤,不久被送往我那时读书的城市动手术,那一阵我每天都去探病。出院后几年,每个假期我都会去老师家里,陪小姑娘吃饭读书看电视,给她带集市买的花草,看看伤疤结口了吗,走动自如了吗,心里还恐惧吗。如今看来似乎毫无后遗了。
姐姐忙,大人要上班啊,跟姐姐说空了就来家里,把其他几个哥哥姐姐一起叫过来,外婆还像以前那样,做好小菜招待大家。老人转而拉着我,平时没人跟她玩,你空了来,陪她吃吃饭也好。
好。我看了一眼小姑娘,心里并不是很有底气地应下。
我第一次见到老人就是在老师家吃饭。那时我是个高中生,老师家住得离学校近,放学后几个成绩差的就跟过去补课。那时的小阿咪还在家里抓着纸飞机到处乱跑,而她像个精明勤快的管家仆,带小孩,搞卫生,做饭菜,各事招待周全。她买的西瓜特别大,一到休息时间,大家就冲过去抢来吃,最盼望的就是下雨或者题目做不完,便可以赖着在老师家吃饭。小阿咪叫她外婆,我们也跟着叫。外婆不和我们一道吃,她总是安排好吃喝,然后端着一碗平平的米饭坐在厨房间小凳子上独自吃,脚踩着垃圾桶的翻盖,一边吃一边把剔出来的扔进去。问她为什么,她说几十年来在乡下灶头习惯了,上堂上桌的样式不喜欢,吃快吃饱才好下田干活。偶尔她会差使某个人下楼去买个酱油,也会在休息时候跑上来说几句闲话,讲老师小时候的调皮事。老师嫌她烦,总是要把她赶去厨房或阳台,她嘴上说着不走,过一会就默默出去做自己的事。
高中毕业后再见到她,是在老师的葬礼上。大概哭过了好几天,她脸上已不大看得出有什么异样的神态,只是弓着背,望着地,两手紧紧攥在身前。那天出席的人,一些顾着自己哭,一些牵挂仍在昏迷的小阿咪,一些安慰着老师的丈夫,并没有谁留意这个平时像佣人一样的瘦小老人。她就这么站着,临到告别遗体,她突然像呕吐一般,爆发出抢地的哭声,伏在棺木前不肯放手,嘴里反复嚎叫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几个吃过西瓜的同学上前拉扯她,外婆你别这样,小阿咪还需要你来照顾。
◇◇◇四◇◇◇
手术之后的小阿咪,就是在她那样悲痛后的照看下康复起来的。大学假期里再去老师家,她已然恢复了管家的角色,买菜烧饭搞卫生,多了一项以前老师的任务:接送小孩。她常去庙里烧香,小阿咪不愿意跟着去,她就找以前的学生来陪小孩,等她回家再一道吃个饭。我去过几趟,却不大与她交流,她开口少了,许是手里的活变多了,许是心里的难过真的积得太厚然而我并没有料到,这难过在近几年里会重到彻底压弯了她的背。
哎,小王。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把书包背到肩上,腾出一只手,伸到另一只手里抓着杂货的布袋子,掏了会,摸出一把香烛。
小王啊,今朝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噢,地藏王你晓得,就是在地下那个,伊保佑我们的。菩萨过生日,我们地上的人就要同伊上香,给伊祝寿。伊记下了会保佑我们的。
她看着我,握香烛的手摇晃着其中一端指向我,地上的物什,统统都归伊管,开车的也好,走路的也好,种田的,扫地的,谁不在地上?谁都要敬他,你是画画的,也要敬他。
我不太明白画画和地藏王有什么关系,却感到这是一件不能推辞的任务。
回想起来,差不多每年到这时节的晚上,小区的地上确实会种满了香和蜡烛,整片整片地闪着火光。烟气弥漫,恍惚间还以为天地翻了个身,好像脚下踩着星点银河,头顶倒变成了人间。
小王啊,今朝吃好夜饭就出来点上,有用的,要敬的,晓得吗?
好。我伸手去接的时候,突然发现她左臂上挂着黑臂章。怎么……怎么?那黑臂章在她举着的手上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好在有别针把持着它。
小王啊……她示意我快点接过手里攥着的那把香烛,香是干涩的,蜡烛摸起来很顺滑。她把背上的书包重新挽在手里,嘴里面突然像吞了一口滚烫的开水,下巴整个地蠕动起来,小王啊,是我姆妈……是我姆妈……说出字来简直像要吐出一个个玻璃球似的艰难。我造了孽,造了孽啊……女儿被车撞掉,阿妈也被车撞掉,叫我一个人送两个人,叫我一个人送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