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十一月头上,又到了凌田季度复查的日子。

辛勤提醒她别忘了,才知道她已经取消了原本在 A 医附内分泌科的预约,改约了另一家医院。季度复查需要先开单子,然后再找一天一大早过去空腹抽血,进食两小时之后还得再抽一次,测餐二的数据。她要这么跑两趟,距离更远,流程也不熟悉,起码花上两个半天。

他知道她为什么舍近求远自找麻烦,是因为已经见过他的朋友和同事,担心去 A 医附复诊的时候或许会碰到熟人,生出什么议论,影响到他。

他其实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自己复查和配药从来不在 A 医附,但现在却觉得无所谓了,如果真被看见,那就说清楚吧,并没什么不好,他可以把上一次没有勇气对栗静闻和李理说的话说出来。

反倒是她比他更小心,不用他说就已经想到了,仿佛在说,她是他的同类,盟友,共犯,她一定会保守他的秘密。

但预约改了日子,正好撞上他上班,她说反正只是眼科查个眼底,再去内分泌科开个检查单,不用他陪。

见他看着她,像是要说什么,才又跟他约了个日子,让他一早陪她过去抽血。

他只有下夜班那天有空,说好了早上交班之后就陪她过去。但到了那一天,病房临时出了点状况,有个病人折腾了半夜,早上又花了很长时间跟白班交接,他一直走不了。

她没吃早饭,也不能等太久,最后还是独自打车过去,先抽了空腹血,再到医院外面吃了点东西,等着两小时之后查餐二。

餐二这一次,他总算赶上了,像过去一样帮她挡住眼睛。她却在他的手后面笑出来,说自己这大半年大概挨了太多针,都已经给扎麻了,现在甚至能淡定地看着护士找血管,把针头插进去,血流出来,一根一根装满试管。

他听着,还是把她拢到身前,抚着她的头发,哪怕她已经不需要了。

离开医院,他们打车回去。

辛勤在车上睡着了,凌田伸手到他背后,让他靠过来,枕着她的肩膀。

路上有点堵,但其实也就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车程,她看着他浅睡的样子,忽然想到艾慕说过的话,一型找病友就是这样,一个人为自己负责已经很累了,两个人或许可以作伴,但也可能是拖累。

车开到教工新村,他把她送到家,再回自己住的地方休息。睡到傍晚,跟她约了一起出去吃饭,再散步回她那里。

那段时间,他们很少说现在的事情,也不再谈及将来。

反倒频繁地聊起过去,总是凌田在问,辛勤回答。

这天晚上也一样,她说他其实只讲到长大懂事了,知道好好控制,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就一略带过了从中学到大学的那几年。她想知道更多,他也就这样慢慢地讲出来。

从十四岁开始,他每个月在杭州当地医院配药,做每季度一次的例行检查,但每年都会来一次上海,到 A 医附挂顾昀宁医生的号,交作业似地让顾医生看他过去一年的“成绩”。

除了各项化验指标,顾医生还会问他个子长高了多少,体重有没有保持正常,体育课能不能达标,学习成绩好不好?她对他说,一型本身并不直接影响生长发育或者学习能力,他的身体和头脑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而且,就像对艾慕一样,她也对他说过,这是一个很有可能在我们有生之年被攻克的疾病,问他以后大学准备考什么专业,想不想学医?

他早就有过这样的念头,反过来问顾昀宁,像我这样的情况,可以做医生吗?

中考之前,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招生体检。当时也曾有过顾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因为患病被理想中的学校拒之门外。他知道凭自己的成绩,一定会有学校愿意要他,但最好的、最理想的那所就不一定了。在最激烈的竞争当中,任何瑕疵和破绽都会成为被筛掉的理由,他不想退而求其次。

“合病同类项”群里有太多人分享类似的经历,求学,求职,有些几岁就得病的孩子甚至找不到愿意接收他们的幼儿园。许多病友介绍经验,都说人家不问,你就不讲,反正只要空腹血糖控制好,体检过得去就行。

顾医生却是从制度层面给了他回答,叫他去网上搜索“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那里面有一条写道,患有严重的血液、内分泌及代谢系统疾病、风湿性疾病的,学校可以不予录取。

虽然一型糖尿病在内分泌及代谢系统疾病的范围内,但只要控制得好,达不到“严重”的程度,并不会成为普通高校招生的禁忌症,现行的《医师法》也没有禁止糖尿病患者执业。

当然,想要成为医生,还需要面对更多职业上的挑战,比如不规律的作息时间,更高的感染概率,这就意味着你必须确保血糖控制平稳,没有严重并发症,甚至要有比一般人更好的身体素质,来面对高强度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