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不喜

天光转暗, 盈月携着暮色渐渐改换天地,残阳血红。

东珠璎珞遍身的宝光却不曾有一丝暗淡,只是变得有些冰凉, 凛然且锋利,有如霜雪。

大掌合拢,遮住了上面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的百花,他欲上前将她纳入怀中, 萧芫却后退了一步。

鸦羽般的长睫低垂,阴翳似斑斑泪痕。

丹陛石在她身后, 铺展开恢弘的愿景,一直向上延伸,与高高的殿宇相接,九转蟠龙柱顶天立地。

再明亮的琉璃瓦也驱不散夜色,点灯的宫人捧烛而出,井然向着一盏盏繁复的宫灯而去。

李晁的掌心渗出了汗, 唇色有些发白,面上是从不曾出现过的惶然。

他从来是胸有成竹的, 此时却不敢上前一步。

“芫儿……”

她如身在冬夜, 满身的寒冰只对准他一人。

萧芫不曾抬头,视野里他威重挺括的衣摆沉沉,墨色遮不住暗金。

她有些感知不到自己的感受。

寰宇的夹缝束起囚困的牢笼, 孤独沉入溟海,带着她一同坠往虚无。

耳中的声音有些遥远,像是从旁人口中道出。

“璎珞很好看, 只是……我现在不喜欢了。”

她想起来了。

是很久之前她提过的, 道首饰无非那些纹样,看都看腻了, 要是能把所有好看的花放在一只璎珞上就好了。

他当时好生嫌弃,道就是姑母太惯着她了,才让她不满足地生出这许多花样。

她还去寻姑母告状,说他说她坏话。

可是之后,他真的送了她。

她不知他使人花了多久时间,但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绝非等闲。

前世何时送的已经模糊,只隐约记得,似乎比现在要晚一些。

她当时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得连续半月不曾与他争吵,日日不离身,恨不得每一个看到的人都能发自内心地夸赞。

从不曾想到后来,它成了她那些肆意时光最后的遗物,像一座墓碑,最终也见证了她的消亡。

萧芫眸中的神采渐渐暗沉,沉到再也透不进一丝光,她与他告别,顾不上他深切无措的担忧,只是转身离开。

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够让自己向前,不至骤然失力跌落。

……

天地彻底暗了,华灯宛若点点冥火,漂浮在视线尽头。

月上中天。

御书房里,李晁没有点灯,陷在龙首圈椅里,脊梁无声无息弯曲,深深埋首。

回来时无意间听到的内侍交谈声,来来回回在耳边滚过。

他们说,他常用的绣帕都旧了,她已许久不曾给他送新的了。

还说,以前御前送到颐华殿的东西总有回礼,可是近两月,连简简单单的一份点心也没有,更别说亲自绣的帕子了。

与他争执时,她哭着指责他,说她本就不稀罕,宁愿从一开始他便不曾管过她。

李晁喉间哽住,昏暗的光线里,眼角紧绷似弦,额边青筋暴出。

他想起了春日赏花宴,言曹提到钟平邑是多么受女娘欢迎,他那时不屑一顾,觉得自己从不需去想什么如何招人喜欢。

可后来,她与钟平邑在御书房前寒暄的画面,却总是时不时浮现。

一日一日,他与她走近,牵手,三生石前允诺来世,姻缘树下,她许下白头偕老,他也想护她一生平安喜乐。

脑海中,一面是深深吻她时情不自禁的失控,一面是母后冷冷的语调,道他若照顾不好她,自然有的是人可以。

彼此撕扯着,像是要撕出淋漓的鲜血。

东珠璎珞潦草堆在御案上,被粘稠的黑暗包裹,再不见华光。

.

……

“不,不要……姑母……”

“璎珞……”

“娘子,娘子?”

“娘子,快醒醒。”

萧芫骤然睁开眼,冷汗布满面颊,鬓发湿冷贴在额角。

“娘子,没事,没事的,梦都是反的。”

萧芫坐起身,不稳地喘着气,怔怔看着床幔,泪成串从眼角流下。

漆陶看得也要哭了,紧紧抓着娘子的手,“娘子……”

“漆陶,”萧芫闭了闭眼,“备水。”

漆陶连连点头,起身到了屏风,有宫女上前禀报了什么,又折了回来。

萧芫听到她说:“娘子,御前来人,道萧夫人与萧若娘子已经随萧相入了宫,现下萧相在御书房,夫人携女已去往了慈宁宫。”

萧芫颔首,嗯了一声。

漆陶心底止不住地担忧,想让娘子别见了,可她知道,娘子不会答应的。

沐浴更衣,梳洗着妆,今日的每一步,萧芫都进行得格外郑重。

最后落落大方立于铜镜前、唇边噙起张扬明媚的笑容时,漆陶亦忍不住展颜。

娘子还是她熟悉的娘子,是满京城里,最矜贵又肆意的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