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隔日,礼部尚书江浔向圣上提议群臣每三日写一篇青词,以祭上苍,表赞玄之心,助圣上早日飞举成仙。
圣上欣然允诺,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青词比拼赛拉开帷幕,竞争惨烈,无数官员穷尽心智在钻研毫无意义的奥涩词句上。
陆云铮身处其中真是恨透了江浔,因为江浔一人的提议,满朝玄风笼罩,善写青词者如鱼得水,不善写者遭冷落排挤,朝廷完全成了青词的竞技场。
他清忠鲠亮,坚决抵制这股妖风,不戴白桃香叶冠,不穿道袍,不赞修玄,更不写青词。更直接向圣上言明修仙之事虚无缥缈,古往今来无数帝王苦苦追求长生不老,哪个真得成大道了?
“君可见身居皇宫,享尽荣华富贵而白日飞升者?”
陆云铮不赞玄,本质上是因为权力。
他作为内阁首揆,朝廷风向本该由他决定,江浔却靠青词攀附君上占尽风头,抢了原本属于他的名位。
昔日翁婿已完全反目,论起双方的战斗力,陆云铮背倚整个文官集团,江浔则孤老一个,能倚仗的只有君上阴晴莫测的恩宠。
表面上陆云铮优势更大,但胜败未可知。恰如当年陆云铮以孤身赢过周有谦,弱势的一方未必会输。
廷臣的这些斗争朱缙皆看在眼里,陆云铮之清鲠与江浔之柔奸,他亦心知肚明。作为皇帝他要做的不是栽养一棵参天大树,而是修剪一座平平整整的森林,尽量使每棵树都同等高度,使群臣平衡。
这样臣子们才能拥有差不多的战斗力,他们才能比拼,分裂,倾轧,斗来斗去,互相制衡。皇帝稳稳坐在龙椅上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而不用担心君权流失。
朱缙静摄显清宫,乾纲稳操在手。
陆云铮批鳞讪上,自恃功高,性格偏执,显然不如恭顺柔媚的江浔更招人喜欢。
隔日,朱缙在文华殿秘召江浔。
江浔近来陪侍斋醮昼夜辛劳,朱缙特赐江浔银章,上刻有“忠诚静慎”四个熠熠生辉的篆字。
印章长条状仅一根手指长度,可悬挂脖颈或腰间,随身携带。朝中获得此殊荣者唯陆云铮、郭阳等寥寥数人,意味着真正进入圣上的心腹名单,挤进了核心权力的圈子。
朱缙对江浔道:“朕有密谕或卿有密奏,皆要钤此银章标记,切勿令第三人测知,以免泄露机密,使朕与卿为他人所离间。”
江浔以为得了天大的机密,受宠若惊,磕头如捣蒜,老泪纵横,深怕辜负君父之皇恩。今后自当守口如瓶,为君所使。
他不知道的是每一位获赐银章的大臣都是这样被帝王告诫的,每位臣子都和帝王组成一个二人小团体,剪灭同僚,以杀出重围成为圣上心目中独一无二的一个。
江浔握着银章走出文华殿,四合暮色苍茫,雄浑的重檐殿宇隐没在黑暗的阴影中,从没觉得皇宫的景色这样美好。
他扬眉吐气,挺直了胸膛。
另一边,陆云铮并不知昔日落魄的岳父已渐渐赶上了自己的脚步,香叶冠,银章,那些代表君王爱幸的器物岳父一样不差地拥有。
他只道银章是他和圣上联络的独有标记。
见君王依旧故我,陆云铮连上五疏,恳求圣上暂停斋醮,远离后宫女色,遏制满朝文武参玄的邪风。大臣上朝不着官服,奏疏不写国事而单论青词,成何体统。
并言:“若微臣不能以积诚感动圣听,又不能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唯有致仕。”
首辅自然不能轻易致仕,这么说隐隐有逼君的意味。
道观中的君王于丹鼎青烟中,无动于衷地批复曰:“玄修朕所爱,皇贵妃亦朕所爱,两者俱难以割舍,勿烦再奏。”
江璟元俨然变成圣上的一条狗,见陆云铮批鳞讪上,立即攻讦道:“陆首辅这般说可是忘了你因何起家的?”
陆云铮当初是个落魄进士,靠对抗周氏内阁,帮皇贵妃上尊号而起家。
“如今首辅你口口声声指责君王沉溺女色,用罢了皇贵妃娘娘,便来过河拆桥?”
江璟元厉声问。
江家刚得了陛下亲赐的银章,江璟元说话时腰杆子挺直,底气十足。
某种程度上,独特刻迹的银章成为大臣引战的工具,大大加剧了臣僚之间的矛盾。
当着陛下的面,陆云铮不敢懈怠,立即正色反驳道:“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指责皇贵妃娘娘之意!微臣所言字字句句为江山社稷,绝无私心,更不是如江大人所谓的‘过河拆桥’!”
江璟元还待再辩,青纱帐内传来君王的敲磬声,幽凉悠长。
斋醮清净重地,不容喧哗。
二人同时闭了嘴。
从来臣僚相争,陛下都说些无关痛痒的劝和之语,隔岸观火,基本不惩罚任何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