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第2/3页)
沉水香的篆烟成一条笔直的线,明膏燃烧,角落里铜壶滴漏窸窸窣窣地响。
他朱批的速度甚快,极为挑剔,否的多通过的少,笔走蛇龙。
一大摞奏折大多数是弹劾首辅江浔的,被留中不发,越积越多。
“陛下,”
林静照看言官对爹爹犀利的骂词,暗暗惊心,恰茶水温热正好,尽好为妾的职责,“且歇息一下,先用臣妾沏的茶吧。”
朱缙天威庄严,红砂笔撂下在纸面溅出零零星星的红点,接过茶盏呷了口,神作雪冷,“爱妃也看了,你父亲惹出多少事来。”
他没避讳她干政,索性将纷纷繁繁的弹章展现在她面前。
林静照反而垂下视线不敢看,温顺地道:“父亲本糊涂,年迈昏庸,能登首揆之位全赖陛下恩宠加被,还求陛下今后多多庇护,臣妾和江家满门同叨沐雨露恩。”
“哦?”
朱缙淡定若素地弓了下眉,忽然提起:“从前你总念叨着回门省亲,与父兄团圆。”
林静照被他强烈地凝视,感到他疏冷的锐意,“臣妾早不是当年的臣妾,只求伴在陛下左右,回门的事再不想了。”
他默了两息,敲打道:“你能忘了江家就好,你是静照。”
她颔首:“嗯,臣妾是林静照。”
她现在当然和江家没什么直接联系,江杳已从人世间死了,她是一个被抹去姓名、身份,完全干净的工具人,被赐予的新名字是林静照。
他想治哪个大臣,以一句“皇贵妃不喜欢”搪塞过去,将人打杀。她是制衡群臣最好的武器,完美的挡箭牌。
“你听话,朕会庇护江家的。”
朱缙许诺道。
林静照完全是金锁窗中的笼中雀,面对主子的恩赏木讷地谢恩,“若得如此,臣妾感激不尽。”
二人于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达成了某种共识,她温顺依从他,他庇护江家。
这本质上是一场交易,最终裁决权始终在帝王身上。她是依附在皇权上的一朵小小菟丝花,对他的许多请求都带着祈祷性质的。
地龙烧得热,熏得人暖烘烘。
当下内侍进来,开窗洒扫。
显清宫四面通透,即便在数九隆冬窗牗仍开得很勤。圣上冬不惧寒夏不惧热,不上朝而洞悉群臣每日所思所想,能掐会算,神仙之躯。
他多年来幽居道观,留给群臣的剪影素来神秘而肃穆,像一团谜。
林静照趁机也呼吸了几口凉飒的空气,夹杂着雪沫,长久的郁积得到了释放,倦怠的脑袋为之一清,精神抖擞。
这样的雪天不适合蜗居殿内,适合玩雪打雪仗。上次打雪仗还是和陆云铮一块,她仗着会武功用雪块欺负了他,他追着笑骂,两人最后跌在雪地里呼呼喘着粗气,谁也不服谁。
朱缙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白衣萧森地望向窗外雪景,身影静穆。
雪光闪霑,潮然有湿人衣之感。
从远方黑色群山吹来的风,灌入人的衣袖,乘风仿佛真的羽化飞升了。
林静照脑子里回忆着打雪仗的情景,怔怔出神,眼底略略湿润,连忙斥了几句雪花,有几片飞融到她眼睛里了。
朱缙见此,命人将窗牗关闭。
内侍报首辅江浔前来拜见,上呈青词。
朱缙挥挥手准入,林静照揉了揉眼睛,默契地躲到了屏风之后。
江浔一路走来未乘辇,官帽落满了雪絮,越加衬得两鬓风霜,老病衰体颤颤巍巍。
“微臣叩见陛下。”
朱缙免了他的虚礼,赐座。
“难为江阁老大雪天还辛苦入宫。”
江浔冻僵的手木然从怀中掏出一份青词,以盒包裹,未曾被雪水洇湿半分,毕恭毕敬献给天子,“微臣为陛下撰写青词,不敢怠慢。”
朱缙叫张全收下,打量着,“阁老似乎脸色不好。”
江浔擦擦颊侧雪水,难以启齿,“说来令陛下见笑,爱女杳杳惨死,微臣时时思念,晚间辗转反侧,思念之情难于明状。”
朱缙颔首:“人之常情。”
屏风后的林静照闻得父亲苍老的嗓音,心里空荡荡灌满了寒风。一扇薄薄屏风之隔,皇权的五指山死死压覆,令她无法走出。
杳杳这个名字离她越来越远,从她身上剥离,再不属于她了。
她心中微慌,愈加凝神地听君臣接下来的谈话。
原来江浔今日有所求,听闻方术能使死者起死回生,特向道君皇帝求教。若能再见爱女魂魄一面,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了。
朱缙没传授他所谓方术,而直接将言官弹章甩到江浔面前,“阁老一味思念女儿,这些奏折又作何解释?”
江浔以为龙颜震怒,忙下跪认错。
朱缙没有惩罚他的意思,只是告知他今后戒骄戒躁,安心当好首辅的职责。贪可以,别贪太多。